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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文隽抚掌大笑：“用铁锅招人，在戏台审案，把蟑螂当刺客。妙极，真是妙极。”
两个侍卫冲上前，想要将他按跪在地上。章文隽倒好，顺势直接躺下了。
侍卫们拿出绳子想要将他捆住，他却像个耍赖的小孩一样，一边大笑，一边在地上扭来扭去。仿佛不是他在躲避绳子，而是侍卫们在挠他痒痒。束发的白玉冠也弄掉了，乌黑的发丝宛若溪水流淌到崖边，瞬间散成飞瀑。
在场的文武百官们看得面面相觑，不知该如何应对。想要指责章文隽以下犯上吧，又觉得他的行为太儿戏，似乎在胡搅蛮缠；想要纯粹当个笑话看吧，章文隽却偏偏话里有话，还是一针见血的那种。
朱缁远见到蟑螂就炸毛，其实是有原因的。不过他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
高皇后产后不久就抑郁而终，朱缁远是由程嬷嬷带大的。小时候他顽皮时，程嬷嬷总是用章太后来吓唬他：“再不吃饭，太后娘娘就会启奏天庭说太子殿下不乖，以后你可就继承不了龙位了。”
吓得朱缁远赶紧扒了几口饭，两颊鼓鼓的像只小松鼠。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咽下去，立刻凶巴巴地说：“你不准告诉太后！我明明很乖！”
程嬷嬷神秘兮兮地告诉他：“哪里用我告诉她？听闻章太后有一面通天镜，每逢子时供奉神灵就可以开启，然后会看到全天下的人做的事。太后就会拿小册子记下来，哪些人做了好事要奖赏，哪些人做了坏事要惩罚。”
南国百姓认为，章太后惩恶扬善、料事如神，想必是有天助。茶楼酒肆里，每一个说书人都有自己的独门消息。有人说章太后有千里眼；有人反对，说明明是顺风耳；还有人说，肯定是有通天镜……
皇宫的宫人们却认为这些传说并不是空穴来风。
那段时间宫人夜里在太后的寝宫外巡逻时，每逢子时总能听见些令人毛骨悚然的笑声和叫声。想要进去巡视，宫殿里却是黑灯瞎火，守门的侍卫说太后早歇息下了，不方便打扰。白天章太后上朝时，崔嬷嬷总会给寝殿最里面的小隔间上锁，并厉色叮嘱宫人们不许窥视。宫人们口口相传，说宝物一定就在那里面。
朱缁远听闻后很是好奇，本着“不入虎穴焉得虎子”的精神，打算一探究竟。有一日去给太后请安时，趁程嬷嬷不注意，仗着自己个子小，从花瓶后躲到珠帘后，还真让他一路躲过了宫人，溜进了后殿。
更幸运的是，或者更不幸的是，后殿最里面的小隔间，门竟然是虚掩着的。朱缁远心如擂鼓，小心翼翼地跨进了高高的门槛。
隔间里十分阴森，因为窗户上糊得是极厚实的黑布，阳光透不进来，亮光全靠墙边紫檀高案上的一溜白烛。正对门的酸枝木嵌螺钿供案上整整齐齐码着一排只有正常尺寸三分之一的古怪灵位，每一个灵位前对应放着一只木盒。
朱缁远那时刚刚学了千字文，认出了“鬼”、“煞”、“阎”等字，不安和恐惧仿佛摇曳的烛影，一跳一动抓着他的心。他颤抖着手，鼓起勇气去掀其中一只开了条缝的木盒。
一只蟑螂仿佛瞄准了朱缁远一般，猛地朝他飞了过来。朱缁远一屁股墩儿跌坐在地上，蟑螂落在了他的脚边，他赶紧手脚并用地爬起来，一边哭一边使劲跺着脚。乱拳打死老师傅，朱缁远愣是把那只蟑螂踩死了。
朱缁远不记得自己后来是怎么跑出来的，他只知道第二天再去请安时，章太后整个人都很憔悴，仿佛一夜间苍老了许多。而巡视的宫人从此再没有在半夜听到古怪的笑声。
从那以后朱缁远就明白程嬷嬷讲得故事全是骗人的，这个世界上根本没有报恩的狐狸精和美女蛇，只有胡作非为的蟑螂精。
章文隽全神贯注地用牙齿去咬手上的绳子，朱缁远全神贯注地打量着章文隽。长大后他自然是不信蟑螂精什么的了，但章太后肯定和邪崇巫蛊之事脱不了干系，显然章家的后人们也都精于此事。
朱缁远眼角的余光飘向了章文岭，她确实和传说中一样漂亮，像一朵盛开的白牡丹，雍容华贵又不失温柔妩媚。章家众人包括章老太爷和文老太君在内，脸上都有不同程度的惊慌失措。唯有她和她爹章祯清，眼里忧心不已，面容上却带着几分笃定的冷静，仿佛天塌下来也能当被子盖。
几个月前，有大臣将天子选妃提上了日程。还有闲的没事做的天官卜了一挂，暗示章家和皇家会有一门天作之合的美满姻缘。人人都觉得章文岭成为皇后是板上钉钉的事。她的祖父是章太后的亲弟弟，她的父亲是朝廷重臣，她自己有着国色天香的美貌和贤惠淑良的美名。
然后朱缁远就先下手为强了。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安顺公主赐婚给章文隽，一方面言灵了天官的预测，断绝章文岭成为一国之母的可能性；另一方面斩断了章文隽的仕途，断绝章家再出朝廷重臣的可能性。
这个原本令朱缁远沾沾自喜的一箭双雕之计，因为送蟑螂引出的童年阴影，让他不得不重新考虑了。他唯一的帮手安顺公主要是中了章文隽的“妖术”，被策反了怎么办？那才是赔了夫人又折兵呢。
一位御医在崔嬷嬷的眼神暗示下，上前为章文隽诊脉。被章文隽不轻不重地踹了几脚后，御医捋着胡子回禀：“启禀天子、太后，章公子脉象如同波涛汹涌，大而有力，来盛去衰。恐是误服五石散一类的药剂，被迷惑了心智。因热毒邪灼，故气盛血涌。”
朱缁远冷笑一声：“五石散也能误服？耽声好色者，始服此药。如此纵情享乐之人，不配为我皇姐良人。神志不清，行为诡异，又怎能入朝为官？传孤口谕，孤不计较章文隽以下犯上之罪，饶他一命。但是婚约作废，章文隽终身不得入仕。”
“你这个孽障！”开口怒喝的是章祯严，“让你装疯卖傻！给我往死里打！”
今年的春祭简直是章府的劫难。天子甩下一句话就摆驾回宫了，柳姨娘案转交给三法司审理。章府众人收拾了戏台的烂摊子后精疲力尽地回到章府，章祯严却立马发飙了，要用家法严惩逆子。
“诶，停停停！”连声阻止的是章老太爷，“文隽，你这次真的做得不对。”
章府众人一听奇了，章老太爷出了名的不靠谱，今日也知道事态严重了吗？
章老太爷见众人用诧异的眼神打量着自己，清了清喉咙，一本正经道：“你送只蝈蝈也好啊，我和阿姐小时候最喜欢斗蝈蝈了。你送只蟑螂能干嘛？”
章祯严听完一言不发，顺手拿起板子就往章文隽身上招呼过去了。章文隽狠狠地挨了一板子后却依然挺直脊梁，蹙着眉咬紧下唇，坚决不认错。
董大夫赶紧开口道：“启禀大老爷，此事恐有蹊跷。今日长兴从章家村取药，回家庙时刘书生央求长兴送他一程。这刘书生心肠歹毒，蓄意报复。我想他并不只做了栽赃柳氏一件坏事。听闻御医诊断三少爷误服了五石散一类的药剂，我想就是他在路上换了我给的玉灵桂露，故意害三少爷出丑。”
药童垂着头，不敢看周围人的眼睛。他接过药箱时发现被掉包的黄沸散不见了，立刻就知道闯祸了。
董大夫听了药童的坦白后气得七窍生烟，他今天被这个小兔崽子坑了不止一次。
倘若药童没有掉包玉灵桂露，宋姥姥就是没中鬼点灯的毒，也必然疯疯癫癫的，哪能在柳姨娘身边据理力争？更别说药童后来还莫名其妙的“救醒”了宋姥姥。
倘若药童没带着虎娃跑去章府家庙，三老爷就算想到了掉包计也不一定能找到合适的小孩，他们的滴血验亲也不会输得一塌糊涂。
不过董大夫是个甩锅高手，自己的锅尚且要甩给别人，何况这次真的是被拖累了？所以刘书生就成了替死鬼，反正刘书生这次拉得仇恨可大了，牢狱之灾是免不了了，再多几年也无妨。
章府众人不管真信假信，立马纷纷抱住大老爷，表示一定是刘书生的错。只有章祯严认定章文隽就是趁机发疯：“我没有这种有辱门楣的不肖子，今日必须清理门户，否则来日还不知道这个逆子会犯下怎么样的弥天大错！”
“大哥！”章祯清从门外匆匆赶来，一脸疲倦，跪在了章文隽旁边，“倘若大哥执意如此，不如将文隽过继给我吧。”
“胡说八道！”众人都惊呆了，章祯严率先反应过来：“你若也要跟着发疯，我连你一起打！”
“我是认真的。文屹死了之后，三房就没有了男嗣。”章祯清长长的睫毛覆住了他死水般空洞的眼神，“以后我也不会再有孩子了。”
古大娘领着二丫和宋姥姥前往荷桥院。
王萱回忆起刚刚的情形，依然心有余悸。她跟着柳如意一回到章府就被古大娘单独拦截了。古大娘眼神阴狠：“宋姥姥，你的孙女二丫今日闯了大祸，害得三小姐坠马跌伤了腿。你若不和我去三夫人那走一趟，二丫就等着被卖到勾栏院去吧。”
“是吗？”王萱还没来得及回话，章祯清从门后的阴影处走出来，眼神如刀刃般锐利。
古大娘慌得立马跪下了，章祯清根本就不屑于看她一眼，径直走进厢房关上房门。王萱在门外能听到隐约的争吵声，然后章祯清摔门而出，王蕙娘略红着眼睛走出来吩咐：“送她们去荷桥院的厢房。”
“到了。”古大娘用钥匙打开院门，点亮了厢房里的火烛。
“明日早上会有人给你们送吃食，等会儿我就会给院门落锁，别想着到处乱跑。”古大娘丢下一句话，转身就走了。
王萱还没来得及环顾四周，二丫扯了扯她的袖子，抬着一双黑亮的眼眸看着她：“姥姥，我今日看见雷鸣了。他化名成一个叫长鸣的小厮，来给三小姐送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