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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萱很早就醒了。不知道是不是穿越到老人家身上的缘故，这几天她总是天不亮就醒来，仿佛有一种无形的压力在催促她：快醒一醒！死了以后有的是时间给你睡。
她坐起身来，摸摸身上盖着的丝绸被子。这是一床水湖蓝缎面的薄棉被，用碧色的丝线绣出一竿竿青翠的竹子。触手微凉，缎面上的光泽像水波纹一样荡漾开，好像她真的站在清澈的湖水边，伸手去够水里竹子的倒影一样。
王萱转头看向屋内，昨天夜里烛光微弱，她又一心想着雷鸣的事情，还没来得及仔细地打量周围的环境。现在晨光透进屋里，才发现这是一件布置得很风雅的厢房。家具不多，但摆放得错落有致，色调搭配和谐悦目。
最让王萱感到吃惊的是，花格木窗棂上镶嵌着一片片打磨得又薄又平的白色半透明贝壳片，被阳光一照，折射出朦胧的彩光。王萱走近窗户想要仔细看看，却不小心惊醒了在窗边塌上睡觉的武七七。
昨天她好说歹说，小姑娘愣是坚持要“尊师重道”，把床让给王萱睡。王萱心里很是有些唏嘘，看样子七七挺喜欢宋姥姥的，刚醒来时也听说过小姑娘如何不怕脏不怕累的照顾她。可惜七七不知道宋姥姥已经“换人”了，这样的好意让王萱有些受之有愧。
这是王萱第一次真正意识到自己“宋姥姥”的身份。
如果不是刘书生的竹简让她感觉危机四伏，她也不知道自己打算装昏迷到什么时候。但就算是吃冰湖雪假死这些举动，也不过是求生的本能反应，甚至可以说是轻率的赌徒行为。
有一瞬间王萱也曾想过，要是自己推测失误，真的中毒怎么办？
当时她的想法是无所谓，说不定眼睛一闭就回去了呢。莫名其妙地远离家人和朋友已经够糟糕了，如果这个世界只剩一堆乱七八槽的破事，那还真是早死早超生。
王萱以往在遇上丑陋又恶心的诡计时，从来都是采取避而远之的对策。她并不会因为被人渣们轻视或利用，就被点燃情绪，然后一心要斗个你死我活。相反，她只有看到美好的事物时，才愿意花上自己的时间和精力去守护它。
虽然才来短短几天，王萱也没遇见几个人，药童和武七七却已经让她看见了这个世界美好的一面，让她愿意在找到穿越回去的方法前，承担起“宋姥姥”身上的重担。
“师傅，早。”武七七揉了揉眼睛，起身穿衣。王萱笑着伸手摸了摸武七七的脑袋。小丫头长得很精致，就是不知道是不是逃难途中营养不良，皮肤有些蜡黄，头发也有点干枯。
武七七有点惊讶，师傅人很好就是太严肃了些，平时很少做摸头这种亲昵的举动。柳尧卿每次撒娇要抱抱时，宋姥姥总是板着脸说：“不行，自己走。”虽然过一会儿她就会屈服，折中一步，板着脸去牵着柳尧卿走。
屋外传来轻轻的叩门声，武七七一路小跑着去开门。章文岫的丫鬟明珰提着一个食盒站在门外，正笑盈盈地看着她。
“明珰姐姐，早。”武七七行了个礼，侧身让明珰进屋。王萱看见一个梳着双丫髻，身穿桃红色薄袄裙的少女快步走进屋里。
早春天气微寒，今日虽有太阳但风也大，明珰的脸都被冻得有点发红。她将食盒放在桌上，搓了搓手笑道：“今日风可真大，早知道就穿件夹的再出门了。三小姐一大早就把我念起来了，要我来接二丫去丹若院。”
转身又朝宋姥姥行礼笑道：“这是给宋姥姥准备的早饭。还有这串是荷桥院院门的钥匙，大小姐吩咐我拿来的。”
王萱接过钥匙，想起昨晚古大娘离开时，用钥匙把她们锁在了荷桥院里，实际上和软禁也没什么区别了。没想到今天这位大小姐就给了她们钥匙，也不知道有没有征得三夫人的同意。
武七七跟着明珰来到丹若院时，明瑶正在给章文岫梳头。章文岫立刻就要从绣墩上站起来。明瑶却在镜台前伏着身子，一手拽着章文岫的发尾，一手在首饰盒里挑选合适的钗子，并没有意识到章文岫猛地一窜的举动。
结果就是章文岫还没站直身子就跌坐回去，一则被明瑶紧紧握住发尾，另外脚上的伤也没好，根本站不稳。满脸笑容转瞬变成龇牙咧嘴。
“我的小祖宗，梳头的时候就安分点吧。万一被钗子扎到可怎么好？”明瑶一脸好气又好笑，她终于挑定一只石榴花红玉钗，簪在了章文岫发间。明瑶的双手灵巧地上下翻飞，仿佛在用头发玩翻绳一样，一会儿功夫就盘出来一个双环垂髫髻。
章文岫只好乖乖地坐着，眼睛却没闲着。她看到明珰走进屋里，打开箱子取出一套橘红云霞罗锦袄裙，准备给她更衣，马上开口道：“先别急着盖上，你给七七也挑两套衣裳。”
明珰一脸茫然，章文岫补充道：“就是二丫。”武七七急忙摆手：“我不缺衣裳。穿着丝绸干活儿也闹心，三小姐的好意我心领了。”
章文岫眼珠一转，一挥手道：“叫我文岫。也不说什么贵重衣服。你比我小几岁，身量也比我矮一些，我倒是有些小时候的衣裙穿不下了，放在箱子里也是白霉坏了，你若不嫌弃就拿去穿。”
武七七不好再推辞，只能谢道：“谢谢你，想得很周全。”章文岫嘿嘿一笑：“那当然了，我做事你放心。”周围的丫鬟婆子都笑着摇摇头。
梳洗完毕后，章文岫撑着镜台站起身来，打算单脚跳着走路。明瑶赶紧拿来一条酸枣木拐杖，笑道：“昨日老太爷使人送来的，说当不了铁拐李，就先当个木拐章吧。”
章文岫不好反驳，只好哼哼两句表示愤怒，她拄着拐杖来到一张红木镂空葡萄纹圆桌旁，招呼武七七一起吃早饭。武七七看见桌上已经摆好五副碗筷，明珰、明瑶和周姥姥也都大大方方地围着圆桌坐下，于是也就不推辞跟着坐下。
桌上摆着粥和小菜。白粥熬得米粒滚圆，像装了一碗颗粒饱满的珍珠。各色小菜荤素搭配，色香味俱全，令人食指大动。
“我就喜欢这样吃饭。简简单单的菜，简简单单的礼。”章文岫夹了一筷子菜到碗里。文老太君让她好好养伤，这些日子都不用去银杉院请安了，还特意给她开个了小厨房。“平日虽然吃得好，人多也热闹，就是规矩太多了。”
规矩都是长房大老爷定下的。章祯严为人刚正不阿，为官多年依然只是正七品都察院御史。不过他自己非常引以为豪，因为他是个言官。
自古言官杀不得。
作为“文死谏”的代表人群，言官这个官职简直是专门为“不怕死，只认理”的书呆子而设立的。当然，这个职位也吸引了很多心思活络的投机取巧之辈。不过章祯严确实是人如其名，连带着长房人人都是不苟言笑的，当然章文隽是个例外。
让章文岫印象深刻的是，过年的时候大家凑成几桌抹骨牌取乐，到处都是各种嬉笑怒骂声，唯独长房与众不同。
“大伯和大伯母一边，大哥和二姐一边，四个人就像四个木头人偶，悄无声息地打完一局，然后再面无表情地开始下一局。要不是丫鬟们在旁边伺候着，猛地一看可吓人了，还以为这四个人都中了邪呢。”章文岫一边说，一边放下筷子模仿起来，逗得周围的人大笑不止。
明瑶笑道：“瞧瞧这张嘴，赶明儿竟是去当那说书的女先儿罢。”
周姥姥脸色顿时晴转多云：“你才该好好管管你的嘴。纵然小姐宽厚，也别无法无天没个遮拦。”明瑶就是嘴快，说完自己也觉得不妥，于是赶紧认错。
章文岫压根没放在心上，倒是帮着明瑶向周姥姥求情：“都是自己人，在屋里放松一下，开开玩笑也无妨。只是出去时万万要谨言慎行罢了。”
她转转眼珠又嘿嘿笑起来：“我还见过一个好玩的。我有一日在藏书阁里，偷听到大伯和大伯母说话。”
周姥姥闻言立刻用责备的眼神看了章文岫一眼。章文岫吐吐舌，耸耸肩，接着笑道：“大伯一直称大伯母为‘艾夫人’。”她说到这里就停住了，挤眉弄眼看着众人，仿佛在等大家的笑声。
结果大伙儿都没听懂。大夫人姓艾，大老爷管自己的妻子叫“艾夫人”，虽然有点见外，但也没什么大问题啊？
章文岫有些灰心丧气，只好接着解释道：“平日里他总是很严肃的说‘夫人’或者‘贱内’啊。哪会稀奇古怪地加上姓氏？但那天大伯以为藏书阁里只有他们两人，故意反复说‘艾夫人’。爱夫人诶！大伯母听一次脸红一次。”
众人都惊讶了，想笑又不敢笑，没想到古板的大老爷会有这种举动。明瑶红着脸笑道：“没准是你想多了，或者是听错了看错了。”
章文岫不以为然：“我没听错，也没看错，更不会判断错。平日里我爹娘这种小花招还会少吗？我的好眼色都是被他们锻炼出来的。”然后她想到现在势同水火的两人，又闷闷地补充一句：“我是说，以前。”
众人都沉默不语。
章文岫突然转头看向武七七，幽幽地说：“你知道吗？我爹要出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