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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常岩寺 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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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策军,不必多说,人人都知道这是我南国第一神军,取天子亲策军之意,是始祖皇帝的嫡系精兵。”说书先生铁齿鱼威风凛凛地甩开纸扇,“可始祖皇帝没把天策军的虎符交给武帝,却拱手让给他人。你道这人是谁?”

    铁齿鱼站在大堂中央,笑呵呵地捋了捋自己又长又飘逸的白胡须,扇了两下写着“铁齿传说”泼墨大字的折扇。

    可惜没人回应他。倒不是因为人少,恰相反,八仙客栈内简直人满为患。上菜的店小二双手举过头顶,托着盘子艰难地在人群中穿梭。铁齿鱼的声音宛如一颗投入瀑布中的小石子,瞬间就被淹没了。

    突然一个雄厚的男声响彻大堂,回答道:“定国公。”

    大堂瞬间安静下来。

    铁齿鱼惊讶地抬头,意识到声音是从二楼一个包厢里传来的。且不说此人发声如钟鸣般雄浑,单单是凭他能从鼎沸声中听清自己在说什么,就可知此人多半是习武之人。

    趁着众人都在发呆愣神,铁齿鱼赶紧接道:“没错!始祖皇帝临终托孤,将虎符交给他的结义兄弟定国公,让他辅佐年幼的南武帝。定国公不辱使命,古稀之年依然披甲上阵,和南武帝一道战死泊阳。真可谓是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传出声音的二楼包厢内,常岩寺住持东霖大师闭着眼睛,拿起佛珠双手合十,默诵佛经。片刻之后,他睁开眼,伸手抓起一片洗净的水红萝卜嚼了起来,笑道:“多谢两位江施主款待,寺中还有杂务要忙,老衲先行一步,告辞。”

    一个身形如翠竹般挺拔的青年公子站起来,一位锦衣少年跟着他将东霖大师送到门边:“东霖大师有礼了,慢走。”

    青年相貌英俊,温文尔雅,正是新任状元郎江海明。少年穿一身墨绿织金灯笼锦长袍,两人长相有几分相似,都是浓眉大眼大嘴。细看时却发现少年削肩细腰,原是女扮男装的娇俏少女。

    一年之计在于春,南国人从立春开始过春祭,要连休三日。第一日祭奠先祖,第二日叩拜神明,第三日踏春游玩。百姓们都会穿上青色新衣,头上挂各色春幡。

    这也是深闺少女们难得的出门机会,近年来在京城贵族女子中更是兴起一股在春祭日穿男装的风气。女子学男子穿衣梳头,即使不看长相,光看身形就能立刻分辨出来,不过是图个新鲜乐趣。除了老古板们感叹世风日下,大多数人往往一笑了之,并不深究。

    江海明嘴角勾起一个若有似无的笑容,转头说道:“这下成不成,就看你的造化了。”

    江海琼伸手将耳边绯红色的春幡撩回脑后,微抬着下巴傲气回道:“哥哥尽管放心,除了我,别人再配不上这凤位的宝座。”

    江海明摇头轻笑:“等会儿在天子面前,可不要这样狂妄。”

    少女立刻低眉顺眼,躬身柔声道:“我晓得的。”她站直身子后却一甩袖子,恢复原来的表情,嘟嘴撒娇道:“圣上就不能直接下旨立我为后吗?还非要大费周章来这么一出。不过有了神佛的金口玉言,就能唬住章太后了吧?”

    江海明微微一笑:“章太后才不会信呢,再没人比她更懂怎么装神弄鬼。可不然该怎么办?都是天潢贵胄,谁也说服不了谁。台面上假借神明角力,不过是为着输的一方的颜面罢了,真刀实枪在台下早比试完了。”

    江海琼听后,低着头忧心忡忡道:“啊?和章太后对着干,岂不是以卵击石?”

    江海明赶紧安慰她:“放心,这次我们胜算很大,朝廷百官也都打点得差不多了。来常岩寺也不过是个走个过场,你别紧张。”

    江海琼只觉得心神不安:“幽篁宫的玉玕道长在章文岭出生时就说她是转世花神,可见章太后赐婚的心思早早就定下了。这个后位让给章文岭也罢,圣上这样讨厌她,必然不会让她生下有章家血脉的孩子。我们只要个妃位,生下皇嗣后一切自然就是我们的了。”

    江海明有些后悔以前把江海琼保护得太好了,他哭笑不得道:“嫡庶能一样吗?章文岭若是皇后,你还敢生孩子?她大可终身不育,就等着抱妃嫔的孩子来养。一旦皇家香火有了传承,恐怕就连圣上都要性命不保,到时候宫里就有两个章太后了。”

    江海琼嘟嘟嘴,依旧怏怏不乐。

    江家世代皇商,富甲天下,擅长赚钱,更擅长手足相残。江海明认为好兄长要负担起让妹妹无忧无虑长大的重任,特意把年幼的江海琼送回金林老宅,远离乌烟瘴气的江府,直到他三个月前高中状元才把妹妹接回京城。

    江海明和朱缁远有约定,江家可以拥有一个权臣和一个皇后。付出的代价则是江家对天子要倾尽家财,鼎力相助,誓死效忠。

    江海明认为这笔交易很划算。始祖皇帝重农抑商,南国商人有钱却地位低下。江家守着滔天的富贵却像守着一群待宰的肥羊,稍有权势的人都想来分一杯羊肉羹。与其便宜这些硕鼠,不如全部献给天子,赌个前程。

    门外传来一声调笑:“小美人杵在这干嘛?怎么不进去?”

    江海明疑心有人偷听,神色微变,立刻拉开门。好友陈安桦正吊儿郎当地倚在门口,用他那双含情带露的桃花眼调戏一名穿男装的女子。

    陈安桦穿着一身昂贵的青色叠晕暗花段长袍,却故意掀起一角衣袍的下摆扎到腰带上,露出深黛色的紧窄马裤。长辈见了,必然要痛斥他穿得不伦不类,然而路过的少女们却会红着脸偷瞄一眼大长腿。

    旁边站着的女子是江海源。她身穿一身普通的石青色天华锦长袍,皮肤白皙,体态丰腴,神情含羞带怯。她的长相和江海琼截然相反,细眉长目,樱桃小嘴,像是从唐朝仕女图上走出来的美人。

    江海源声若蚊吟:“帕子补好了,我给琼儿妹妹送过来。”

    江海明目光微沉,却笑得如和煦春风:“琼儿不懂事,辛苦你了。”

    江海琼回到江府后,和府里众多的嫡女庶女关系都很疏远。只有江海源对他妹妹像是丫鬟伺候小姐一般,百般奉承。偏偏江海琼就吃这套,到哪儿都爱带着江海源。江海明又头疼起来,琼儿娇生惯养又识人不清,以后入宫可怎么办?

    朱缁远一行人身着便装走进八仙客栈时,铁齿鱼正口若悬河:“高家,合家忠良,满门英烈,出了一公一侯一皇后。天策军的虎符更只在他们家代代相传,从定国公传到定北侯,如今传到定北侯之妻吴将军手中。”

    他们从铁齿鱼身边走过,踏上通往二楼的楼梯,还能听到几句:“你说,好端端怎么传到媳妇儿那去了?呜呼哀哉,可悲可叹,原来定北侯和三个儿子,高伯仁、高仲义、高叔礼,战死贫筐山,只有幺儿高季智生还。然而高季智人虽活着,万念俱灰,抛下娇妻和尚在襁褓中的幼子,竟是到灵岩寺出家当和尚去了。”

    朱缁梁走在楼梯靠墙的一侧,低声问道:“高盛寒什么时候到?”

    朱缁远的嘴角忍不出上扬:“就这几日,最迟过完春祭。”

    他的生母高皇后,闺名高孟信,是定北侯和吴太君唯一的女儿。不过朱缁远从出生起,就没见过一个高家人。

    十五年前,萧国在贫筐山设下埋伏,天策军几乎全军覆没。子辈战亡,孙辈尚幼,吴太君披甲上阵,重振旗鼓。鞘已旧,刀未老,吴太君和高家妇孺从此一直驻守边境,再未踏回京城一步。

    朱缁远很久以前就想把高家子孙召回京城。高家人但凡有一丁点当外戚的自觉性,他也不至于孤立无援。朱缁远给外祖母吴太君写了好多封密信,终于说动她放嫡孙高盛寒回京。

    局势对他越来越有利了,朱缁远一边想着一边走进厢房,兴高采烈地冲着他的私人小金库江海明点点头。

    江海琼第一眼看见安顺公主朱缁梁时,就忍不住扑哧一声偷笑。今日立春,不论男女都戴着春幡,可安顺公主却把各种金银玉石贴得满头都是,只能从珠宝的缝隙中看到一丝黑发。

    朱缁梁冷眼睥睨:“你在笑我吗?”

    人人都知道安顺公主嗜好珠宝,不讲究造型配色,只要求越多越贵越闪越亮越好。甚至有传言说她每天抱着首饰盒才能入睡。宫里人见多了好东西,也追求起搭配的美感,私下里对安顺公主饿鬼投胎般的吃相很是不屑。安顺公主也很清楚这一点,对于敢嘲笑她的人,从来不手软。

    江海琼脸都涨红了,虽然不甘心,终究还是低声下气地向公主赔礼道歉。江海明心中暗叫不好,表面上却按兵不动,想着打磨一下琼儿的心性也好。

    众人行礼后,围着一张铺满美食的圆桌落座。宫中在春日也要准备精巧的春盘,赐给朝廷百官,往往一盘就价值万钱,都是翠缕红丝、金鸡玉燕等稀罕物。

    朱缁远和朱缁梁还是头一回来民间过春祭,看见糍糕和瓦铃馄饨这些民间风味小吃都觉得新鲜不已。

    江海源一改扭捏作风,夹起一只炸至金黄色的春卷,盛在白釉盘中,毕恭毕敬地递到公主面前,柔声细语道:“这是春卷,又名‘探春蚕’,面皮里裹着香芹丝和韭菜叶。百姓不仅爱其外酥内嫩的口感,更爱其吉祥美好的寓意。吃香芹,人勤快;吃韭菜,活长久。”

    朱缁梁尝了一口,对炸得香脆的春卷皮满意地点点头,刚刚一点不愉快早就抛之脑后。

    江海源乘胜追击。她伸手拿起一张薄似蝉翼、形似圆月的面皮,用筷子从一排小碟子里依次夹起爆炒肉丝、清炖鸡丝、凉拌笋丝和水煮萝卜丝置于面皮中,裹成卷后在开口处浇上酱汁:“吃春饼要从头吃到尾,取其‘有头有尾’之意。”

    朱缁梁闻言果然照做了。和春卷不同,春饼外柔内脆,软腻的面皮和浓香的内陷相反相成,回味无穷。

    陈安桦发现江海源每次托起盘子递给公主时,都会“不经意间”露出一小截雪白的皓腕。虽然天子神色如常,仿佛并未看见,江海琼一张脸却早已是铁青色。他知道江海明这个嫡妹从小娇生惯养,断然做不出这种殷勤伺候的行为,结果让别人乘虚而入,心中自然愤懑不已。

    陈安桦嬉皮笑脸地打岔道:“公主贵为金枝玉叶,貌若天仙,秀外慧中,蕙质兰心,还如此平易近人……”

    “你好吵。”朱缁梁毫不客气地打断他。

    我吵?我才拍了两句马屁,江海源嘴就没停过,公主你刚刚是聋了吗?

    陈安桦头一回被人如此扫面子,僵着一张笑脸,险些把银牙咬碎。

    江海琼用眼神狠狠地剜了江海源一刀,随便找了个借口搪瓷就行礼告退。江海源犹豫了一晌,还是跟着出去了。

    约莫过了一刻钟,江海琼和江海源又回来了。这回江海琼手上捧着一只装满剥好皮茴角的碗,毕恭毕敬地献给天子,神色却有掩不住的得意:“这是臣女刚才亲手剥的,请陛下慢用。”

    陈安桦顿时被江海琼的蠢行逗乐了。

    茴角好吃皮难剥。不仅容易划伤手,黏糊糊的外皮还容易堵在指甲缝里,很难清洗干净。平民百姓若是想要向心仪之人表达爱慕,有时会端上一碗辛苦剥好的茴角做暗号。可在贵族人家里,一般厨房里等级最低的粗使丫鬟才会被使唤去剥茴角皮,更别提十指不沾阳春水的江大小姐了。

    再看那双捧着碗的手,像是用上好的羊脂玉雕琢而成,十指纤纤,洁白无瑕。江海源却将手握拳藏于长袖中,平淡的表情中透露出些许委屈。这茴角到底是谁剥的,一目了然。

    陈安桦内心暗笑,毕竟封后的圣旨还八字没一撇,就不能学江海源一样委婉点,这么大喇喇地直接献给天子是几个意思?估计她还觉得自己很聪明吧,一箭双雕,既打击了对手又讨好了圣上。

    江海琼似乎觉得终于扳回一局,献完茴角后就又乐颠颠地扯着江海源告退了。陈安桦幸灾乐祸,江海明五味杂陈,天子和公主却仿佛将春饼的蝉翼面皮贴在了脸上,严严实实地遮住了他们内心的想法。

    江海琼和江海源来到隔壁一间空厢房内,桌上也摆着一碗剥好的茴角,她们刚刚给了一名□□玉的沽酒娘子一锭金子,春玉就欢天喜地地剥了两大碗茴角给她们。

    江海源一屁股坐在美人榻上,翘起二郎腿,抓起一小把茴角塞进嘴里。她捡了一个又大又白的茴角抛向江海琼:“果然好吃,香甜可口,你也尝尝。”

    江海琼懒洋洋靠在美人榻上,手往空中一捞,稳稳接住:“你确定圣上看见了?”

    江海源漫不经心地笑道:“他最好看见了,今日可累死老娘了。没看见也无所谓,好戏连连,够他看的。”转而又摇头道:“我倒想知道那章文隽有什么好,难道是仙子下凡不成?见过一面就把你迷得神魂颠倒。今日你也见过天子了,他的相貌更是英俊不凡,别提他还是龙子凤孙。你要是改了主意,趁早告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