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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疾步走到那片散发着奇异味道的被褥面前,痛心疾首:“小丫一向与小生夫妻二人同睡。此前,小生以为顽童夜遗,并不以为意。”
“直至前些日子小丫去舅家小住,然每夜仍床湿不止,小生始知,此恶妇已患此恶疾半年有余!”
“小生心善,带她去医馆寻医,大夫却说,此疾无药可医,并且……并且可能因此不育!”
许是说到伤心处,王秀才慢慢地走到杨氏面前,从怀里掏出休书,失魂落魄地对杨氏道:“我王家对你一向不薄,不计较你好吃懒做,不计较你忤逆婆母,不计较你没有为我王家延续香火,然此番……”
王秀才一脸苦涩:“然此番实在是无法可忍!毕竟夫妻一场,你……你且带着你的休书去吧!”
“王贤侄,杨家丫头是我看着长大的。她好不好,我心里清楚。”
老村长拄着拐杖走过来,“老杨头去的时候嘱咐我,家里挣下的房、田皆有,可保杨丫头一生无忧,让我给丫头好好找个勤快老实的上门女婿。”
“你娘带着你逃荒来咱们村的时候,咱们也跟你说得清清楚楚。你也不用显摆你手里的律例,是老朽没给丫头掌好眼。我还是那句话,你们要和离,老朽没话说,可你没资格提休妻二字!”
“什么资格不资格?甭给老娘拽文!她杨氏没给我老王家生出带把儿的来,她就活该被扫地出门!”
王婆见势不妙,扑上来逮住老村长就是一通狂喷:“谁说我家小宝是上门女婿啦?你有凭据吗?有文书吗?我家儿子姓王!不姓杨!就是告到县太爷也是我们的理!犯了七出还想要回嫁妆?老娘今天把话撂在这儿,今天杨氏不许从我家带一个子儿出门,痛快麻利干干净净地滚!”
老村长被王婆逼得连连后退,最后一屁股坐倒在石阶上,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
从事发到现在,杨氏始终未发一言。她斜跪在地上,痛苦地闭了闭眼。这家人,她早就灰心了,看淡了。当初有多少蜜语甜言,现如今就有多少丑恶嘴脸。
只是她没想到,人心,竟可以险恶到如此地步!当初王秀才向她倾诉衷肠,说他志在科举,要当一名好官,让她凤冠霞帔,光耀乡里;又说他将来入了官场,被人知道他入赘的身份会遭人耻笑甚至影响仕途,她一时心疼,说只要两人真心实意过日子,不在意那些改名换姓的繁文缛节……
谁成想却入了他们老王家挖好的坑!事到如今,名声、嫁妆、祖产……全都被夺走了,她只觉得心如死灰。
罢了罢了,是我自己选错了人,就合该我吞下今日这苦果,还是不要让村长叔再为我操心了……
这样想着,她抬起头,手指慢慢向那纸休书伸去。
“且慢!”
刘小山饿着肚子,此句本应取得与“刀下留人”同等效果的神来之句喊得有气无力,居然没有人听见,她只能仗着个子小拼命挤过人群,拦住杨氏道:“大嫂不可!”
王秀才本以为大功告成,谁成想居然又生波折,他再也撑不住读书人的斯文架子,气急败坏地冲过去将小山一把搡在地上:“哪里来的臭小子,敢管别人的家里事?!”
刘小山自幼在老王爷的敦促下苦学武艺,虽不比她家王宠叔叔下盘扎实,各种步法也算练得有模有样。今日病中没有防备,竟被个村夫一推在地,疼得呲牙咧嘴。
她也不恼。爬起来拍拍土,绕着王秀才走了两圈,边走边瞅,边瞅边乐。把围观的大伙儿看得一头雾水。
王秀才怒道:“你笑什么?”作势又要打。
这回刘小山早有准备,手中歪杖抡圆了一棍子抽了回去:“在家打老婆打习惯了啊?一言不合就打人?”
“哎哟!”王秀才被抡实了小腹,煞白着脸捂着肚子在地上弓成了大虾。
“我且问你,我打的这个部位,有没有特别的疼啊?”
一句话止住了哭着嚎着要扑上来同刘小山拼命的王婆。
“啪。”
王婆的第二嗓还没嚎出声,刘小山的棍尖已经抵在了王秀才的后脑。
“还有,这里呢?”
“有的有的!你怎知道?我儿读书辛苦,经常头痛哩!大夫也没什么法子,小……小先生你会治病?”王婆此时的语气客客气气,殷勤小意,与方才要将儿媳妇赶尽杀绝的恶婆婆恍若二人。
刘小山不理她,接着问王秀才:“你近几年,有没有流连过勾栏院?”
“有没有一去勾栏院就觉得精神健旺?一回来就累得要命?”
“有没有时常口渴,经常牛饮?”
“有没有……春梦频频?”
王秀才在众目睽睽之下羞得面目赤红,然而事涉病情又心下急切,不由得凑近刘小山悄声问:“小先生可能为王某人解惑?”
刘小山也善解人意地附在他耳边悄声说:“我自然知道,这可是要命的病啊……”
又忽地两手成廓,提起一股气,对着王秀才的耳朵大声吼道:“因为那个老大不小还尿床!生不出儿子还怪别人的!犯了恶疾的!就是姓王的你啊!哈哈哈!”
“所以你休人家休个屁啊!有病的是你自己啊!”
人群中炸开了锅。
王秀才的脑中也炸开了锅。不仅是震惊和惶恐,还有实打实的羞恼和耻辱。
他面上神色瞬变,忽青忽白,背阴站着,深陷的眼窝看起来娄娄似鬼,更加让围观百姓相信了刘小山的话。
他很想一巴掌把眼前的臭乞丐拍死,又因为对方把病症说得件件齐全,怀疑对方是外来游方的神医,生怕惹怒了他不给自己治病。
保命要紧。
他忍下了一口气,再次朝刘小山作了一个长揖,诚恳道:“求小先生不计前嫌,救小生一命!”
“你这病因我恰巧知道,让我告诉你也不难。但只有一点。”
刘小山得意洋洋地吹起了不存在的胡子,“你与她签了和离书,我才说。”
“和、和离?那怎使得?我们……”
“娘!”王秀才粗暴地打断王婆。只寻思眼前这神医分明是想路见不平了,先哄他为自己治了病,杨氏的事只能容图后计了。
他也是个心狠干脆之人,草草写就和离书,又与杨氏各自画押,交予村长。
本已心存绝望的杨氏,未想到事情竟在那小乞儿的周旋下峰回路转。她不识字,看到村长叔对她点头,心下大定,按下自己的指印,才心头一松,露出来一个疲惫的笑容。
刘小山觉得有些气虚,太阳晒得眼睛发晕,见此时事了,就干脆靠着棵大榆树坐下来歇歇,低着头数蚂蚁玩儿。
忙活了一上午,粒米未进,关键还很渴,脑袋开始犯晕,不听使唤地浮现出了易红红亲手做的樱桃盏和枇杷膏,甜丝丝凉沁沁润溜溜……
正无聊着呢,眼前忽然咕噜噜涌入一抹翠色——一个个大溜圆的大西瓜——被那个唤作小丫的小丫头,滚到了自己的怀里。
“我娘说你渴了。”
小丫给了她一个缺了门牙的笑,“谢谢小哥哥。”
于此时的刘小山来说,这可真是世上最好看的笑容了!她以掌为刀将西瓜一分为二,不管不顾地埋进去就啃。
人间至味是清甜!
事情还没完。
王秀才跌步跑过来,脸色堪比煮熟的猪肝,急不可耐打断专心埋瓜的刘小山:“和离书已签,还请小先生守诺。”
刘小山一边啃瓜一边说:“你这个事情很严重啊!你听说过精虫上脑嘛?这精虫啊,就是西蜀巫族的一种蛊,听闻有勾栏女子用在欢客身上,可令其乐不思蜀。”
刘小山摇头摆尾。亏得她某日无聊,在曹雪静处闲翻书,见一本志异图册画的有趣,就多瞄了两眼,好巧不巧竟在今日用上了。
“不过这危害也很大,虫子长期存留你体内,吸取你的精血,榨干你的精元,控制你的机能!你夜间遗尿,就是机体不能自控的表现,可见已经中蛊有些时日!你可不能掉以轻心,这蛊啊,轻则终身瘫痪,重则一命呜呼啊!”
“啊——!”王婆大惊失色,险些晕了过去,“那,那我儿可如何是好啊?”
王秀才急切地打断她:“小先生只说该如何治!”
“我也不知道。”
“你说什么?!你再说一次?!”
“我说我也不资道啊,我就是看见你脑袋里有个小活虫,就顺道和你说一说,我又没说我会治,嘿嘿嘿。”
“你——”
王秀才心中恼恨,张开大手,就向眼前的小少年狠狠刮了过去。
刘小山此时力气已尽,别说格挡,逃跑也再爬不起来。
她眯了眯眼睛,抬头看越来越近的巴掌。
“嗤。”
巴掌没能落实。
巴掌钉在墙上。
一抹血色顺着大榆树枝干的沟壑流淌下来。
然而比那抹血色更耀目的,是一柄小剑。
一柄拴着七彩流苏剑穗的小剑,轻轻俏俏,花里胡哨地钉在树干上。
王宠一路找来这个小村庄,一眼就看到了刘小山。
看到了那个蓬头乱发,衣衫破烂,又黑又瘦,一边狂啃西瓜一边露出一脸西瓜渣的猥琐笑容的,听说是淮都鹿晗、风云少年的刘小山。
被村夫欺负到头上了还有闲工夫笑着吃瓜的刘小山。
刘小山抬头看到了王宠的剑,也看到了王宠。
眼前这个高大白胖的大叔,随随便便地往那里一怼,就给她遮出了一片阴凉。
在这片阴凉里,刘小山没来由地安下心来:奔波、风雨、警惕、斗智斗勇、饥饿与疾病,都可以到此为止了。
刘小山想爬起来抱抱他,却发现自己再也使不上半分力气,不好意思地给了王宠一个脏兮兮的笑:“宠叔叔啊……我生病了……”
就此昏睡了过去。
在沉沉睡去的刘小山仅存的意识里,其实残留着那么一点点的拧巴,她万万没有想到,王宠会在恰好的今天、恰好的这个时候找到她。
为什么不是白衣飘飘英雄救美的时候呢?为什么不是为善乡里享誉四方的时候呢?
你们看到一个脏兮兮的我,岂不是证明我这一年过得很惨?其实我明明过得很逍遥快活。
就像幼时学堂里夫子的抽问,我明明背会了诗赋百首,却偏偏被点了一首我没背的,由此断定我没好好做功课,真是不甘心啊不甘心……
我其实自己过得很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