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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祖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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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什么如何?”

    “就知道你没听见。”何偃师瞬移了过来,“她想请你逛窑子,问你觉得如何。”

    刘小山:“啥子?”

    何偃师:“窑子。”

    “不是,我说,逛啥子?不不、逛窑子?为啥请我逛窑子?”

    “小山小山,我是觉得,你吃我做的饭吃了这么多年,吃多了也有些腻歪。”易红红在床上打了个滚儿。

    “不不不才不腻歪,这天底下,我就没吃过比红红做的更好吃的饭!”

    刘小山诚恳地拍了个马屁。

    开什么玩笑。美人居顶楼倚江阁的八仙脍,简直比傅寒声洞箫独奏的入场门票还难抢。

    不同于淮南菜式一向讲求小巧精致、穷奢其工、清新淡雅的一贯风格,易红红的菜相当豪气,啪啪啪啪啪啪啪啪,上来就是一水溜儿的八只团花大坛,各分焖、炒、蒸、炸、溜、卤、醉、煮八个花样,无人知晓她如何做成,无人知晓她做成了又如何存放,每日来客,随盘便走,热气熏腾,那大团花坛子里取出来的,竟也和刚出炉的没半点差别。

    非但如此,每日的菜谱也是易老板信手拈来。你昨日吃了个醉蟹念念不忘,今儿还来,那醉坛子里出来的竟是只只晶莹剔透的醉酿肘子,色.诱吞涎,滋味入骨,好吃得让你忘了醉蟹何物。

    淮都人都爱吃易红红做的饭。她不讲摆盘,不管品相,八个盘子直接啪叽墩给你,却让你觉得,吃饭就该这么简简单单,粒粒入味,口口香甜,每一盘都好吃到哭!

    淮都人也都不太敢吃易红红做的饭。吃过倚江阁,再跑去别家,顿时就会觉得肉太柴/菜太老/火候太大/鸡肉太腻/河鱼太腥膻,只有吃易红红的饭才叫做口福,吃其他的饭都只是为了不饿,没个十天半个月轻易缓不过来。

    刘小山也是沾了近水楼台的光。不然的话,天天跟着王宠吃蒸豆腐炸豆腐豆腐汤豆腐花,早晚得饿成根豆芽菜。

    因此上这马屁拍得十分诚恳。

    易红红却不当回事儿,她摆摆手,老气横秋地“哎”了一声。

    “我是觉得,你这次被你爷爷扔下乡这么久才回来,我们应当给你洗个尘好好玩耍一番!”易红红的声音在夜色里透着兴奋,声声清脆如银铃,“美人居你都玩腻了,这次理当去个新鲜哒!”

    刘小山讪笑:“所以你打算带我去逛窑子。”

    “嗯……前几日曹二又来找小宁子借钱,被我使唤李绸风胖揍一顿扔了出去。”

    易红红得意地翘起嘴角,露出一个漂亮的酒窝旋儿。

    “结果你猜怎么着,曹二说,以后请他都不会再来醉卧美人居,新开的不夜宫如何如何好,乐子更多,姐儿更美……菜也更好吃!”

    “嗨呀曹二出息了啊!”刘小山撇撇嘴,“我才不信,他每次坑完他哥都这么说!”

    又问:“不夜宫是什么?”

    易红红口中的小宁子,正是如今借住美人居的那个名唤曹宁,表字雪静的书生,淮南曹太守家的长子,这个曹二便是他同父异母的纨绔弟弟。

    “窑子。”何偃师顺口接道,“几月前淮都来了个火姑娘,啧啧~热辣得很!建了个楼子,那是灯火通明,夜夜欢歌,没几个月呢就成了淮都第一大的销金窟了。”

    刘小山心想,我不过一年未归,居然就有楼子敢来盖美人居的风头了,红红那么认真要强,想必是气不过,邀我同去会一会了?

    却听易红红兴高采烈道:“原本就听说有这么一家子青楼,也没放在心上,他们是卖人的,我们是卖菜的,本也井水不犯河水……谁知它竟做饭也好吃?”

    “小山小山,你想想,我们已经多少年没碰着比我做饭更好吃的店家啦,我的厨艺已经多少年没有被激发出灵感的火花啦,醉卧美人居已经一成不变多久啦,现在好容易居然有人比我更会做生意,并且更会做菜!想想就让人心驰神往。”

    “加上我们又还没去过,若是把你的接风宴择在那处,想必是新鲜又有趣。”

    易红红的脸上有棋逢对手的喜悦,有探求新事物的欢欣,有努力精进自己的斗志,唯独没有嫉妒,没有尖酸,没有愤愤不平。

    刘小山呆呆瞅着好友一脸的憧憬,不由得咧嘴傻笑了起来。

    是了,我家的红红虽然要强,格局却并不小。

    便豪气地挥手应了诺:“明晚便去!”

    ~

    次日清晨,刘小山在自个儿的园子里练一套四象拳。

    淮南王对她要求严格,自小就由王宠带着每日晨练,风雨无阻。

    独自外出历练的这一年,也并未荒疏。

    微微发汗。

    刘小山本打算打完拳就去拜见祖父,昨夜归来的时候自个儿还睡着,祖孙俩还未见着一面。

    谁承想一回神就看见祖父静静坐在轮椅上看她练拳。

    还是老样子——苎麻的宽袍,乌木的发簪,清癯严肃的面容,从来不笑。

    刘小山亲亲热热地跑过去:“祖父!”

    一边跑一边心下紧张,暗暗回想方才打的那套拳法可有错漏之处。

    淮南王刘溥,如今也有六十多岁了。

    曾经叱咤疆场的智珠王,如今只能蜷在一张轮椅里,每日里莳花弄草,喝茶晒书打发时间。

    刘小山悄悄看着祖父。

    她正在初初知事又心智脆弱的年纪,刚刚懂得一点世情的无奈,刚刚知晓阳光下会有阴影,刚刚萌发了想为至亲的家人做些事却又身单力薄无能为力的年纪。

    这是成长的必经阶段。

    宠叔叔说,祖父已经在这张轮椅里坐了三十多年。

    可是祖父在这张轮椅里坐得并不舒服。

    尽管这张已经比普通轮椅的尺寸更为宽大,对于淮南王来说仍然很难算得上舒适。

    他的身体的骨骼已经尽数扭曲变形,除却右臂和后腰以外的大部分肌肉也萎缩无力,他每日只能斜斜地靠在轮椅里,用右臂和只有三根手指可以灵活使用的右手,莳花弄草,喝茶晒书。

    每逢变天下雨,便是难捱的疼痛。

    他也很少离开这方庭园,偶尔有三五茶友来同他谈天下棋。更多做的,就是带着刘小山念书学武。

    刘小山外出游历时,他便一个人呆坐在玉兰花树下面,握一卷书,看看不远处西山连绵的树影和飞鸟,一坐就是一整天。

    日常的仆伴唯有一个王宠。三十年前来淮南时,宫商角徵羽五大隐卫,散了大半,留下来的金徵卫和轻羽卫,由王宠统管,住在西山的半山腰上。

    刘小山常想,祖父是寂寞的。我有易红红,有何偃师傅寒声曹雪静李绸风,还有其他的一帮子狐朋狗友,每日里打马看花,风流快活,而这些祖父都没有。

    在幼年不着边际的时代,她曾幻想自己觅得奇书,一夜之间有了通天医术,治好了祖父的病,或是某日抬头望天,天上的太上老君看她骨骼清奇,送给她一颗黑枣,祖父食之便可行走自如……

    渐渐长大了,知道就连世间医术最好的洛氏医谷的太婆婆都说祖父医不好,那……应该便是真的医不好了。

    刘小山每每这样想起,就悄悄地红了眼眶,哽了喉头。

    淮南王看看眼前的“孙子”,出去历练了一年,黑了也瘦了,身子骨倒仿佛更结实了些。手里的竹杖敲了敲:“做什么焉眉耷眼的?畏畏缩缩!不成样子!站好!”

    “我且问你,”,淮南王抬头看着长高了不少的孙子,目色清寒,“这一年你历练何如?收获几何?可有长进?”

    这是要考校了。

    刘小山乖乖地挺直了脊背,一字一眼地答道:“祖父容禀。”

    “一年前祖父命我踏遍淮南辖下一十九县,多见识山川人物,风土人情,多体味百姓疾苦,民间寒暖。我自去年祖父寿辰后一日出发,到昨日祖父寿辰前一日被宠叔接回,共用时一年减两天,走过了淮南十三个县,分别是寿春、汝阴、霍丘、安庆……”

    “我这一年中做过许多的事,可现在回头去看,件件做的都是错事。”

    “我在沣埠县的零陵渡口遇到过几位老渔夫。他们每日捕获很少量的河鱼,却要缴很重的税给渔吏。那日我看到他们几人蹲在那里哀哀痛哭,原来是接连几日暴雨,河里的鱼都被冲到了下游,他们没有收获,恐怕交不了官府的渔税要吃官司。我把身上的盘缠都给了他们让他们去应付官差,他们很感激我,我也自认为我做了帮助他们的好事。”

    “但后来我认为,苛政猛于虎,暴吏的贪婪之口是喂不饱的,永除后患的做法就是将这暴吏扭送监察使,以儆效尤。”

    “再后来,我又在汝阴的殷泉镇碰上了一个对农户漫天要价的歹医,有一户农家的独子生了天花,此歹医不过开了几付寻常药剂,却将一户百姓逼得砸锅卖铁,债台高筑。更有甚者,身无分文的百姓跪在他门前苦苦哀求救治,他也狠心闭门不出,全无人性可言。有了前次的经验,我认为问题的根本还是出在这歹医身上,我便出手揍了他。”

    “揍得狠了些,这歹医连夜携家带口逃出了殷泉镇。百姓得知后,却对我痛骂连连。因为这歹医开的是镇子里唯一的一家医馆。”

    “我在鸣郤县结识了一位当地有名的游侠儿。他手上背着十几条人命,全是当地的豪绅。他同我说,鸣郤县在任的王典史为官不慈,仗着手中的刑狱之权,大肆征敛钱财,有财有权的便是犯了人命官司也无事,无财无权的的便是有冤也无处诉,害苦了百姓。与他交好的仇姓典狱长是个古道热肠的好官,二人便商议着为民除害,由游侠儿出手杀了王典史,再由仇典狱偷偷将游侠儿放出来。”

    “后来游侠儿果真成功杀了王典史,但却没被放出来。靠着举报的功劳,鸣郤县多了一位仇典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