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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之前时常觉得，百姓安居乐业是一件极简单之事。农户只消好好种地，就能卖了粮食过活；商贩只要与他人交易，便可换得银钱过活；朝廷官员只消为民办事，就能拿了俸银过活。大家各取所需又各自维系，互不侵扰又各自安好……“
“现在看来，我之前的想法太过简单。”
“不愁吃穿的父母会为了穿上绫罗就卖掉亲生的儿女，年富力强的儿子也会吝啬一口饭食而将汗辛哺育他长大的老人弃置荒山。相睦友好的邻居会为了半块墙皮就大打出手，一朝得志的穷秀才会为了抹掉自己贫苦的痕迹休掉糟糠之妻。”
“有人的地方，就总有争端。”
“祖父，人人皆道淮南好，说这里是天下首富，鱼米之乡。”
“淮南尚且如此，孙儿不知大魏的其他地方，不知南楚、西蜀、北戎，又是什么样子。”
“我听人说，今届的神问大人将神宫从那不着人烟的昆仑山顶上移到了咱们大魏的上京，打的就是为天下请神命的旗号，来日若去问问他，不知能否为我解惑。”
……
“……祖父？”
淮南王静静地坐着听，听刘小山将她稚嫩的脚印踏遍自己曾经丈量过的土地，听她的世界里所发生的困惑与波澜……良久，这位老人轻抒了一口气，似想说些什么，微微张了张口，又重新缄默了下来。
他看看不远处的西山，清晨的阳光穿透了彻夜的薄雾，鸟儿在山林间欢悦地鸣唱，那般的鲜活又富有朝气的气息，让他心生一丝欣悦和向往。
“小山。”
“哎？”刘小山说的口干舌燥，抹一把潮汗，正坐在树下的石凳上咕嘟咕嘟灌着茶水。
“推我去山上走走吧。”
~
刘小山几口喝干杯底的茶，抹了抹嘴巴，与祖父道了声“稍等”，倏尔背了个小包袱出来，推起自家祖父的轮椅就兴致勃勃出了别院的后门。
后门直通西山，小径平坦，坡度也不算太抖，因此刘小山虽只是个力气不算大的女孩儿，推起轮椅来也并不费力。
林中弥漫着清爽的湿意，混挟着些许草木的汁香，二人浸濡其中，只觉得心旷神怡。
淮南王由着刘小山随意推行，手中的竹杖在葳蕤的地藤间敲敲打打，杖尖很快被露水洇出了一段很好看的翠湿。
刘小山少年心性，看淮南王久久不说话，便有些按耐不住，起了个兴头问道：“祖父，你是因着明日是你的寿辰，才特意让宠叔叔接我回来庆寿的嘛？”
又道：“嘻嘻，祖父，不知您今年的寿辰打算如何过？”
“如何过？”老人家瞥了她一眼，疏疏淡淡的声音传了过来，“自然是清清静静地过。再如何过，总好过被你拆了家地过。”
刘小山不好意思地吐了吐舌头。
这、这怎么能怪她嘛！
她懊恼地搔搔头，推轮椅推得更起劲了。
淮南王这么说却是有个缘故。
去年的今日，刘小山在醉卧美人居念念叨叨，想为祖父做点事逗他开心，挖空心思想做个非同凡响的寿辰。
易红红和美人居的一帮子大小精怪听了，纷纷热烈表示要帮刘小山这个忙。
于是乎，到了寿辰当日，醉卧美人居倾巢而出，平日里擅长端盘子的洗碗的，说书的唱戏的，赌球的赛蛐蛐儿的一众大小妖精鬼怪，全都拿出了自己趁手的绝活儿。
试问谁见过会自个儿耍杂耍、还嘚剥嘚剥窜老高的锅盘瓢碗？谁见过会唱寿歌的百灵鸟儿？谁见过会写一百个不同寿字的小狸猫？
更别提何偃师一手打造的云山雾缭的海市蜃楼，傅寒声引来百鸟齐鸣的《贺仙山》了。就连以太守长子身份去拜寿的书呆子曹雪静，也因为贺诗写得好赢得满堂彩，直把淮南王的那些子茶友、棋友们看得羡慕连连、好评如潮，纷纷表扬刘小山是个懂事贴心的好孩子……多么圆满、精彩、令人难忘的生辰啊！
谁！成！想！
彼时还是独行侠的捉妖师李绸风，远远看到西山别院内妖气腾腾，便以为有邪灵在内作祟，挥舞着他那把破剑就闯了进来，左劈右扫，上蹿下跳，把个好好的寿宴搅得一片狼藉，昏天黑地。光是来赴宴的老头子们就吓晕过去了好几个，那真是……
……真是不忍回想。
就因如此，刘小山才被淮南王呵斥“性情浮躁，纨绔成性”，在寿宴过后不久，就被勒令“走遍淮南十九县，遍识民间疾苦”，独自背上小包袱，苦逼地踏上了下放历练之路……
也因此失去了向淮南王介绍他的好朋友们的最好的机会。
都怪李绸风！
二货！泼皮！三流子！
想想都来气！
刘小山翻了个白眼嘟嘟嘴。旧事重提，虽然听起来祖父的语气已经没有当初那么生气，但是让他接受自己的那帮子精怪朋友，恐怕还得再寻良机了。
这么想了想，刘小山使劲往肩膀上抡了抡她的小包袱，背得更结实些。
“嘿呀！”
刘小山咳咳两声，假装没有听到。
“嘿呀嘿呀！”
伴着声声脆嫩的童音，背上的小包袱不安分地扭了起来。
这下根本就瞒不住，祖父已然狐疑地回过了头。
“什么声音？”
小包袱被挣散了，滴溜咕噜滚出来一个不起眼的小陶盆。
脏兮兮的裹着泥，盆沿儿还豁了道口子，刚才冲撞的力道过大，盆身已经裂开了一道缝。
刘小山把它捡起来，看到里面种着的小东西刚才磕到地上，沾了半脸蛋的泥巴，下意识地给它拂了拂。
而在淮南王看来，就是刘小山在这个小破碗上方的一片透明里形迹可疑地挥了挥空气。
他示意刘小山拿过来，放于掌心上下端瞧。
“何物？”
刘小山扭扭捏捏：“嗯……原本是打算做给您的寿礼来的。”
淮南王淡淡地挑挑眉。
“寿礼。被奸商骗着买的假古董？”
“当然不是……它……”
“嘿~呀！”
发现眼前的这个大人居然不会像那个小人一样识破自己的隐形，陶盆里的小东西东扭西扭，再也按耐不住，泼叽一声现出了身形。
嘿呦！好漂亮的一只小娃娃！
白嫩嫩，胖乎乎，水当当，小眼睛扑噜扑噜卖着萌，小腮红肉肉呼呼带着笑，头顶两片翠绿的小芽子，小芽子中间又开出一簇红亮亮的小花果。
身量短小，圆咕隆咚，若是不算头顶的那簇小花儿，连半尺都算不上。小娃娃歪歪头，小花儿晃呀晃，把个刘小山萌得心都化了。
它蹲在陶盆里极有弹性地怼了两下，又兴冲冲地迈动小短腿想要爬出来，颤颤巍巍差点绊了一跤，淮南王僵硬的左臂赶忙小心翼翼地扶在盆沿。
这是个很会顺杆往上爬的家伙，拽着淮南王的袖子打着秋千，一股脑儿就滚进了淮南王的怀里。
霎时。
一股纯粹浓郁药材香气冲入淮南王的脑髓，又随之传遍四肢百骸。
早些年的淮南王捧着药罐子当饭吃，名贵药材吃了不知凡几，如此浓郁精纯的药气，他很熟悉，但更是诧异。
因为他分明感觉到，因为前些天的大雨而连绵隐痛了好几日的关节疼痛似乎被这股药气冲散了，僵硬的四肢里有酸热的血液流动的痕迹，麻木的躯体有了点点知觉。
洞达如智珠王，早已猜到眼前的小精魅的不同凡响。
他小心翼翼地轻轻屏住呼吸，将头别了开来，尽量地不再沾染药气。
眼前的小东西如此稚嫩，散出这么多药精，不知道对它可有损害？
小东西头顶的翠叶红果看着颇为眼熟，淮南王略为沉吟，便开口问刘小山：“人参？”
“是人参娃娃精。”看出了祖父对小娃娃的喜爱，刘小山心里也很高兴，“几日前，孙儿在安丰县，恰遇山中暴雨，见到这个小娃娃精被山洪裹挟，吓得呜呜哭，就顺手把它捞了出来。”
“谁知道它就赖着我不走了，粘着我不撒手。”
“孙儿以前翻曹宁手里的《精魅百典》，记得书中说过，这人参娃娃精天然自带一股药气，对凡人大有益处。所以孙儿就想，索性带回来与您做个伴，对身体好些。”
“只是《精魅百典》上还说，人参娃娃精擅长隐匿行迹，又跑得快，灵透机敏，别说凡人，就是千年大妖都捉它不到，只是……”
只是眼前这只为什么傻成这样，被人拐了都不知道？
小人参娃娃精兀自把自己挂在淮南王的苎麻袍子的飘带上玩耍，不遗余力地讨好他。却看见对方非但不瞧自己，连自己的气味都不屑于闻，顿时就沮丧地生气起来。
它学着淮南王的样子将小脑袋歪到了一边。
看看周围陌生新奇的环境，顿时被眼前山林的样子吸引住，欢呼一声，追着鸟儿去了。
“哎——哎哎！！！”刘小山万万没想到，好容易送了祖父一份称心的寿礼，居然说跑就跑了，追赶不及，顿时傻在当地。
完了，刘小山鼓着嘴巴坐下来。
又是一个不成功的寿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