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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洞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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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然而没有人先动。所有人都激奋着,等待着。有的人挪了挪双脚,被凶神恶煞的兵丁一个眼神望过来,又快速缩回了手脚。

    上万的人群,静悄悄。

    慢慢的,那些鼓荡的心潮也被说服,绽满青筋的头颅低下来,眼中的光华一瞬即逝,重新归于呆滞和冷漠。

    刘小山身上带了好几处伤,衣衫染了好几片鲜血,却都没有她的心头痛。

    她狠狠咳出一口血沫,硬狠狠地最后看了一眼晦暗的人群和讥笑她的恶人。

    手中铜蛋剑抛却了剑法,见人就刺,疯狂迸发。刘小山想到了昨夜的柳儿,心中知道,这叫孤勇。

    没人愿意孤勇的,大家都愿意热热闹闹的在人群中活着。可当整个人群都与自己背道而驰的时候,手中的一把力气和武艺就可笑地成为了唯一的依仗。

    不能退却。

    刘小山重新冲杀回兵阵,远远看见高个头的李绸风被一群兵丁围着打,还要分心保护易红红的身后不被袭击,心下一暖。

    至少至少,我还有我的朋友。

    她舞出剑花,奋力向李绸风和易红红靠近,三人背靠背,击退了又一拨的兵潮。

    李绸风也挂了彩,却不忘揶揄刘小山:“嗨呀兄弟,你够惨的啊!”

    易红红努力施展法力要为刘小山抚平伤口,刘小山止住脸色苍白的她:“太多啦,顾不上的。”

    刘小山呲牙笑了笑,眉峰张扬:“我还有一个法子。”

    她回身看向李绸风,趁其不备,一把扯落了捆住收妖袋的绳子。

    袋口大开,群婴蜂拥而出。

    这群被剥夺了生的资格的婴灵,回不了冥界,不甘地徘徊人间,身上蕴着极重的煞气。

    天地变色,乌云滔滔。泛着凶煞的红光的怨灵在三个少年的头顶上方集聚。

    刘小山抓住袋底对着天空一扬,凶狠地喊:“罪恶昭昭!怨气不散!孩子们,你们真正的仇人就在眼前!心仇难解的,就去吧!”

    小鬼们兴奋地嘶声尖叫起来,在场的所有人都听到了凄厉的鬼声。一道浓黑的乌云泛着腥气,张牙舞爪扑向华盖的方向。

    天矶子俄然变色,手中符箓未及施展,便被鬼潮撕成了碎片。

    小鬼们将天矶子和司马父子团团围住,兴奋地扑上去撕咬。

    同帐的三人变作三团硕大的黑气,孙太守骇然跌坐在地,惊得口角流涎而不自知,惊恐地想要爬得远一些。

    一阵令人齿冷的声音过后,小鬼们得胜班师,一路快活地尖叫着奔回来,身上的恶煞红气消散了大半,乖乖地相继爬进收妖袋里坐好。

    青天白日恶鬼吃人,孙太守此生未见如此恐怖之事。他瑟缩着小心睁开紧闭的眼睛,只一眼便吓得不顾形象地奔逃呼叫起来。

    百姓们更沉默了,静静地后退站作一团。

    场地中心便只剩下了司马父子和天矶子三人。

    只是他们已经不是三个人了。

    众婴灵将他们的皮肉咬尽,血液吸干,剩在地上的,只有三具黑漆漆的骨架。

    往日在淮南时,刘小山曾断过一桩案子。某家男主人猝死,仵作查验他腿骨和头骨泛黑,便断定是这家女主人不满男主人殴打,怀恨在心毒杀之。

    一筹莫展之时,曹雪静告诉刘小山,除了中毒,还有一种情况之下人骨也会泛黑,便是生前犯有罪孽之人。

    细查之下,果真此人手里竟有几条妇人的人命,系为冤魂惊吓致死。

    看到眼前三人漆黑的骨架,刘小山不忍去想,他们的恶到底沾了多少人的鲜血。三人身死,也不见魂魄飘散,可见小鬼们恨其入骨,连人带魄一起吞吃了。

    此间事了,三人一刻不想多呆,趁着人群惊乱,就打算撤。

    兵丁们不敢再上前,百姓们沉默地自发让开道路。三人吐出一口恶气,顾不得身上的伤口,发足向秋暝山奔去。

    ~

    一阵疯跑,三人狼狈地出现在秋暝山,对着脚下的青青草地畅快淋漓地大叫。

    山中一如昨日的静谧。只有回到这里,他们才觉得心口上的伤口开始愈合,身上的伤口也开始鲜明地疼了起来。

    白天的山鬼容容也还是那么美。没有了花床的她单足站在一株云杉的树梢上,白得透明,淡淡地看着脚下的土地和仰望她的三个少年。

    她接过李绸风手中鼓鼓囊囊的收妖袋,素手轻扬解开了绳索。

    在三人惊讶的目光中,她将手伸入了袋口,轻柔地托起了一团小小的婴灵。

    她轻启檀口,唱着柔静又自在的歌谣,辨不清曲词,只觉得分外安宁好听。

    三个人相互依偎坐在草地上,只觉得歌声在微风中飘荡,心中安宁又轻松,一股久违的疲惫感袭来。

    他们舒适得一根手指都懒得动,方才激烈的哀伤的悲愤的情绪,便似烈日暖阳照耀下的受了潮的被褥,快速地被蒸发,浑身上下都泛起愉悦洋洋的暖意。

    眼皮渐渐沉重起来。

    山鬼容容好似一位母亲在点数自己的孩儿,又似一位羊倌儿少女在安顿她的羊羔,她轻轻的哼着歌谣,将一个又一个的婴灵托在掌心,认真地亲了亲。

    被亲到的婴灵咯咯笑着,褪去了一身的黑气,周身泛着宁和圣洁的白光,便好似初初睡在母腹的不知事的婴孩一般。它们如同山里的小精灵,被妥当地安放在一个个的气泡中玩耍,飘飘荡荡的,随着风,飘向远方,去了它们该去的地方。

    袋中的婴灵们争先恐后地攀上山鬼容容的手,亲昵地蹭她。最后剩下的两只婴灵,一大一小,小的那只紧紧地挨附着大的,胆子很小,怎么都不肯分开的样子。

    山鬼容容双手将它们捧起来,一边亲了一下:“既然不舍得分开,那就一起走吧。”

    又伸指点了点那只大的:“下一世也要好好照顾妹妹哦。”

    最后两只坐着一个大泡泡飘上空中,蹦蹦跳跳地走了。山鬼容容也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瘫坐在地上。

    她看看一边睡熟了的李绸风和易红红,以及似睡未睡,迷迷蒙蒙含含混混看着她的刘小山。

    她轻轻抚着刘小山的头:我有一桩事,想要拜托你。

    刘小山心中清楚,无奈思路迷迷糊糊,半梦半醒地点点头。

    山鬼容容笑着说:“我要去睡觉了……要睡多久我也不知道。睡醒的时候会忘了一些事,恐怕会把你也忘记,所以现在要赶紧嘱咐你。”

    “你去到后山,就是你当年掉下来的地方,那里有个跟你一样的孩子。”

    “他还在睡,也不知道什么时候醒。帮我照顾他,好不好呀?”

    刘小山蹙着眉头看她,眼睛里泛起了雾气,似乎想问她为什么要睡那么久,想伸手去拉一拉她,却还是沉沉睡在梦里,动弹不得。

    山鬼容容扬起嘴角,调皮地笑了起来:“那帮坏人想把你抢走,进不了秋暝山,便说你是降在了小钟山,骗人,哼。”

    她摸摸刘小山的额发:“我当初护好了你,如今也算护好了他。你们两个要好好地,不许吵架呀。”

    说完,似是了却了一桩心事,山鬼容容大大地伸了个懒腰,优美的腰线便似叠荡的山峦;她又深深地打了个哈欠,长长地吐了口气。

    那口气弥漫开来,泛着百花和青草松针的香气,便似一阵淡雾笼罩了整座秋暝山。花花草草在雾气中抖擞精神,飞禽走兽在雾气腾跃飞旋,精灵妖魅在雾气中吐纳冥思。

    整座山都焕着勃勃的生机。

    然而刘小山却终于睁开了眼睛,难过地哭了出来。因为雾气散尽,山鬼容容不见了。

    她虽有通灵之眼,却看不透山鬼容容的本体。听她说自己是山鬼,便只当是山中凝结的一缕精魅,并未怎么留意。

    如今见她所为,护得住整座山峦,渡化得百千婴孩,哪里是小小精魅做的了的事呢。

    刘小山流下泪来:你不是山鬼容容,你是这方的山神。

    她不曾为坏人和冷漠的人群流一滴眼泪,却在佳人已去的秋暝山泪流不止。

    ~

    刘小山睁着眼睛,在原地坐了很久很久。有鸟雀飞过,好奇地停下了看,也有食肉的猛兽路过,亲热地过来蹭一蹭舔一舔。

    等到雾气散尽,夜色四合,刘小山终于可以动了。

    她挂着半干的泪痕,去推醒易红红和李绸风。

    易红红四顾一圈,问小山:“山鬼容容呢?”

    刘小山泪汪汪地笑:“她走了,说要去好好睡一觉。”

    易红红走过来为她拭泪:“那你哭什么呀?”

    刘小山委屈得憋不住,扑过去抱住易红红,先是哽咽,最后终于嚎啕出声:“我、我想她……”

    这一哭,不知道哭了多久。眼泪洒在小草的叶梢上,又顺着叶片滑入了土地,也不知道睡着的那人知不知道。

    先是刘小山哭,后来李绸风也跟着难过地哭,易红红左劝不听,右劝不住,最后也跟着两人一起呜呜地流眼泪。

    三个少年,将这几日所承受的,离乡漂泊之苦,举目无亲之思,得知惨事之痛,见人行恶之恨,路人冷漠之寒,还有年少力薄,苦苦支撑的辛酸,统统化在了这泡泪水里,埋在了秋暝山。

    ~

    再起身时,三人目中朗朗澈澈,未干的泪光闪闪若星,已比昨日多了一抹洞寒。

    知世故而不世故,是成长的必经之路吧。

    刘小山擦了擦眼睛:“我们去后山,接一个小孩。”

    易红红惊讶:“什么小孩?也是江都城的孩子吗?”

    刘小山摇摇头,疑惑地抬头看看天:“天上掉下的小孩?我也不知道,总之是山鬼容容托付给我们照顾的小孩。”

    一听是山鬼容容的嘱托,易红红和李绸风没有二话,跟着刘小山就往后山走。

    ~

    越是走得近了,刘小山越是感觉到一股熟悉亲近的气息在身周盘旋。

    怎么形容这种感觉?

    不是祖父身上普陀佛的茶香,不是王宠叔叔身上清甜的豆花儿香,不是易红红身上醉人的果酒香气,也不是山鬼容容如一阵山风拂来的极清澈自然的青草香。

    这些气息都让她心安和亲近,但又全都不是。

    就像是……

    就像是她还依偎在母亲怀里时,与生俱来溶在血液中的气息。就像是她孤独地踏遍旅途磨破了脚底的燎泡,却发现陪她走过的人就在眼前,她激动地扑上去抱住闻到的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