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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章 怀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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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想到这里,刘溥的呼吸急促起来,他奋力挣扎,用手肘用力捣碎身周的坚冰,手指在粝石上磨出血来,艰难地往上爬。

    坑太深了,敌人做了万全的准备,为了一举击杀这支队伍,他们不遗余力。

    刘溥冻得咯咯发抖,仍然不放弃地继续爬。突然,他感觉到一股力量,从他的脚底发出,将他往上推。他大为振奋,拼尽全力扣紧坑沿,用尽最后一丝力气爬上岸。

    他急忙回头,却看到他最得力的商木卫的首领,维持着一个双手上举的姿势,整个人被冰封在深水中,露出一个欣慰的笑。

    他死了。

    刘溥没有泪,也来不及哭,他不能停。他急匆匆地爬起来,往戎都的方向跑。双腿在寒潭中冻了一夜,已经麻木得完全失去知觉。他跑了几步,狠狠摔在地上,站不起来,他就爬着走,艰难地往前挪,一身的血和冰。

    ~

    洛兰在马车上,她似有所觉,蹙着眉头掀开车帘往外看,却什么也没见着。

    她临盆就在这几日,若不是嫂嫂极力相劝,她又实在想念刘郎,她不会出来的。

    司马潋见她一脸愁容,笑着安慰她:“急什么?戎都就在眼前了,害怕见不到你的好夫君?”

    一会儿仆妇告诉她戎都城门到了,她吃了一惊,不意不去大营倒先来了城门。问道:“大军已经进城了?那……”她想问问她的父亲母亲好不好。北戎大势已去,她曾去信让爹爹跟着娘亲去医谷躲躲,爹爹不听。

    她有些担心。这时候仆妇掀开帘子,来扶她下马车。她吃力地扶住仆妇的手慢慢挪了下来。她是洛氏医谷的传人,本身就是大夫,日常也很注重保养自身,却不知为何,孕中时常疲累无力,人也浮肿了一圈。

    她吃力地下了车,环顾一圈,大吃一惊。

    这哪里是时局已定开城门的场景,这是——城上城下,两军对峙。

    她看见了站在城墙上的倔强的父亲,一身红色戎装,坚持要为北戎守好最后一道门。她心中发急,在城下黑压压的军士中搜寻夫君的身影。

    没有。

    她慌了神,腹中剧痛。却在这时,她被身旁的长嫂一把拎了起来。

    她听见长嫂对着戎都的城门、对着她的父亲扬声高喊。

    她听见司马潋以她的性命相协,要父亲缴械,开城门迎大军入城。

    冷汗涔涔而下,一阵绞痛传来,她终于不支倒了下去。要生了。

    刘璋纵马而来,怒斥司马潋,二人争吵间司马潋挨了一巴掌。然而这些都不重要了。

    刘璋喊了仆妇过来,问她要不要紧。她什么也听不清,咬着牙强撑最后一丝意志,看向城门上的父亲。

    她希望父亲可以投降。不是为了她,只是如今胜负已明,父亲再多的倔强只会葬送更多无辜的军士。更何况,战中变故多,她不忍亲眼见到人至中年的父亲亲赴险地。

    可若是父亲真是那等没骨气的,母亲又哪里会看上他?恍惚间,她听到父亲严词拒绝的声音,无奈苦笑。父亲一向如此,如今只能叮嘱夫君……可是夫君在哪?他看到自己来了吗?

    “嘭——!”身后穿来一声巨响,紧接着一片惊呼。耶律将军不愿亲口说出那个降字,更不愿亲眼看到女儿受苦。他纵身从高高的城墙跃下。

    洛兰在周围人诡异的气氛中回头,看到了耶律将军倒在血泊里的样子,胸口如遭巨石撞击,急痛之下吐出一口血,面色迅速惨青下去,昔日聪颖绝伦的美貌少女如一块臃肿的破布般摔倒在地。

    多年未见,父女重聚竟是这般情景。洛兰强挣着最后一口气,望向来路。血泊从她的裙底蔓延出来,她如一朵枯萎的花渐渐地衰败下去。她听见身后的仆妇小声嘀咕,说智珠王真是心思多,知道今日打岳丈不好出头,早早地躲了出去……

    洛兰流下一串泪来,她抚着肚子呜呜的哭,渐渐地消失了声气。城上的戎军还未从主帅坠楼的震惊中醒过神来,两军中间的大片阔地上,一边是城墙下的耶律老将军,一边是洛兰。

    她没有看见,一道急促的摩擦声渐渐逼近爆发前夕的战场,在大军的哗然声中,一个身披白霜的人形以惊人的速度向她爬过来。他颤声喊了几句,被凛冽的冬风吹散,只得拖着僵硬的四肢继续向前爬。

    十几里的路,不知道刘溥爬了多久,也不知道他怎么爬过来,身下的血迹混着泥土沙石,已辨不出底色,发肤霜白如雪,丝丝冒着寒气。终于爬到了妻子身边,他艰难地伸出一只手抚上妻子的面庞,却只接到了一滴凉透了的眼泪。

    变故太快。戎军终于意识到主帅已亡,本就凄惶的军心瞬间大乱,城上四散叫嚷一团。司马潋趁机夺了一匹战马,横刀直指城上,带领魏军冲杀。

    剑雨如麻。刘溥却好似没看见一般,他紧紧地用双臂环住妻子,将其保护在自己的身躯下,一动也不动,心比昨夜的寒潭水还要凉。

    刘璋又惊又痛,不明白生龙活虎的弟弟弟妹为何突生此厄,怒视父亲和妻子司马潋一眼,大喊一声“阿弟!”,打马闯入箭阵,横剑当胸,庇护在那一对小夫妻身前。

    战争很快就结束了。魏军全胜,入主戎都,改名上京。刘父称帝,改国号为大魏。

    耶律将军和洛兰刘溥一家被气急败坏赶到的洛百花接回了医谷,耶律将军在坠楼的那一刻业已身亡,洛兰也随着父亲去了,只余一个腹中胎儿,被医谷的灵药保全,却十分羸弱,整日气若游丝地哼哼着哭。

    刘溥在寒潭中泡了一夜,又不管不顾疾行一天,一冷一热之下,初始周身麻木不觉如何,慢慢地浑身的骨骼开始扭曲、翻卷,原本健实的肌肉萎缩,昔日健朗俊俏的青年一夜之间瘦了一半。

    洛百花翻遍医谷典籍,也对女婿的病束手无策。刘溥却好似浑不在意般,整日里浑浑噩噩地在医谷的一株玉兰花树下坐着发呆,一句话也不说。

    半年后,刚登上皇位不久的刘父突发疾病去世,已然披上龙袍的刘璋找不到弟弟的踪迹,将寻人的告示发遍了天下。

    洛百花让徒弟上街给女婿打了把轮椅,送他出谷。临走前,洛百花抱着婴孩,提议留在医谷抚养。她心里并不比刘溥好受更多,一日之间痛失丈夫和爱女,每日里也就靠照顾婴孩提一提精神。更何况,小婴儿在母胎里时中过不知名的毒素,又难产,瘦巴巴的小猫儿似的,跟着不良于行的鳏夫刘溥,未必就照顾得好他。

    刘溥不发一言,也未对襁褓中的儿子多看一眼。岳母说什么就是什么,沉默地推着轮椅走了。

    ~

    洛水仙是个很会讲故事的人,曲折隐约处,简直扯痛人的心肠。

    刘小山灌了一口凉酒,机灵灵打个寒战,伸手摸索到挂在胸前的兰花蛋,在洛水仙看不到的角度,汩汩流下两行断不掉的长泪。

    “这是我从好几个人的口中打听整合来的。后来如何,我就不知道了。”

    “我知道。”

    刘小山仰头,喝干坛子里的酒,抹抹嘴巴,“我知道。”

    后来,他就回上京呆了几年,助兄长稳定了朝局,在百废初兴后,一个人呆着王宠隅居淮南,不苟言笑地过了这许多年。

    她跌跌撞撞地从地上爬起来,也不与同样醉眼朦胧的洛水仙道别,抹一把凉泪,孤身寂寂往回走。

    期间被李绸风的大长腿绊了一下,她顿了顿,接着走。

    回到院子里,合衣扑在床上,将自己裹在被子里,捂一捂被夜风和凉酒冲刷得体无完肤的心。

    ~

    刘小山醉了酒,迷迷糊糊睡了过去。只觉得怕是夏日走到了尾巴,一层秋凉染了窗纱,睡得格外的冷。

    她把被子裹得更紧了些,朝床里头翻了个身,又习惯性下意识地在最里头留出一尺见方的小空间。她睡梦中在那处空空如也的被褥摸了摸,总觉得是忘了些什么东西。

    忘了吧,忘了也好。今晚的故事,着实沉重得让人难过。

    祖父啊祖父……

    刘小山眼睛闭得紧紧的,将两排的睫毛都挤得卷翘起来,两道俊眉也锁得死紧。

    那道绿衫子的身影进来,见到的就是这样的情景。

    他把怀中抱着的蒜泥放在刘小山特意留出来的那方小空间上,自己在床沿坐下,蹙眉看了一会儿,终于忍不住试图伸手去抚平刘小山皱起的眉峰。

    正是一直躲在蒜泥肚子里的寻译。前些日子还是只能伸出一只胳膊的他进步神速,眼见着已经能全须全尾地出来了。

    刘小山睡梦中只觉得脸上一阵痒意,以为是夏夜里招了蚊虫,不耐烦地抬手拍开。

    寻译被打开了手也不恼,换了个姿势,手指轻触刘小山眉心,输了一股灵气。刘小山紧皱的眉头舒展开来,呼吸渐渐匀净转沉。

    收了手,他又坐在那里静静地看着刘小山睡觉。他贪溺地看着眼前这张曾经熟悉无比又瘦了许多、英气了许多的小脸蛋,忍不住张开手臂,去抱一抱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