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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章 庶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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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丙申年七月十一日申时二刻,第一天入家学的虞家七娘子虞泯结束了一天的课程,与三娘子虞潇,四娘子虞湘,五娘子虞潋,六娘子虞漾一道,去正院给虞夫人叶氏请安。

    按照虞府的惯例,叶氏留第一天入学的虞泯一道用晚餐,包括待嫁的二娘子虞澜,几位长姐一同列席,以示庄重。而总是与母亲一同用餐的四郎虞泰和八娘子虞泽,则因为男女之防或未曾入学,在叶氏的示意下,对虞泯道了恭喜之后,被各自身边的大丫鬟、奶娘领了下去。

    临出门前,四郎虞泰对虞泯做了个鬼脸,被八娘子虞泽瞥见,用鞋尖狠狠地在他脚上碾了一下,在四郎跳脚哀嚎和叶氏佯怒的责骂声中,八娘子不仅丝毫没有认错道歉,反而扬起带着婴儿肥的下巴,对着虞泯洋洋得意又颇为不屑地冷哼一声,姿态宛如成功护食的孔雀。

    在叶氏审视的目光下,虞泯下巴微垂、低眉敛目乖巧地坐着,未对门口的“意外”投去半点目光。叶氏一如既往地安心之余,对于她身下唯一的女儿八娘子的骄纵任性又略为头痛。

    目光在先夫人所出的二娘子和一众庶女身上扫过,对不安分的四娘子和六娘子分别予以凌厉又不失嫡母庄重的敲打,叶氏摆摆手示意下人先把四郎和八娘子带下去,转而一脸慈和的询问起几个女儿当天就学的状况。

    在座的几位娘子自然知道今天的主角是新入学的虞泯,初始,几位年长的娘子还有所收敛,待叶氏身边的大丫鬟春兰通报进门,“悄声”报告叶氏虞府的家主,镇海大都督虞之航因为公务当晚晚归后,四娘子虞湘和六娘子虞漾交换了一个眼神,开始争相在叶氏面前表现。

    叶氏坐在主榻上,仍旧是带着慈和宽容的微笑看着下面坐着的几位娘子,却未再就两位娘子的逾矩予以敲打。早前还会维持姐妹间平衡的二娘子虞澜,因为婚期已定,也不再在这件事上惹继母的不快。三娘子虞潇一贯地作壁上观,五娘子虞潋虽然有心为七妹虞泯不平,却因着她自身在一众姐妹中身份最卑微,姨娘最不受父亲宠爱而握紧绣帕选择了沉默。

    虞泯一如往常一般,即使被抢了风头,脸上也无怒无怨,准确地说,就是小脸绷得紧紧的,即使开口说话脸部线条也很僵硬,仿佛脸上再做不出刻板僵硬之外的任何表情一般。遗传自李姨娘的一双凤眼,因为常年没有波动,既没有其母受宠时神采飞扬的俏丽,也没有其母失宠后梨花带雨的潋滟,如果不是她平日言行都没有差错,叶氏几乎要怀疑这样神色呆滞的孩子是个傻子。

    而六年间下来,尤其是经历了李姨娘争宠失败的风波之后,叶氏已然知晓了这个眼神沉寂的孩子绝然不傻,却也没有看出她除了明哲保身的规矩之外,还有什么出彩的地方。因为她总是不声不响地呆在自己该有的位置上,规矩刻板,不仅在她面前,甚至在李姨娘面前,连撒娇都不会,被欺负了也是一脸面无表情,甚至被人推下池塘除了喊救命之外也不见慌张,在叶氏刻意地暗示下,甚至不会开口在虞之航面前告状。

    虽然叶妈妈总是以她那双阅人无数的眼睛一遍遍地提醒叶氏虞家的这些子女中,除了出仕的大郎,将来最有可能威胁到叶氏地位的,必然是这位不声不响的七娘子,让她为了日后着想,在七娘子幼年时,善待她。

    可是,叶氏虽自问是个大度的,奈何李姨娘太过拎不清,仗着会做几首歪诗,总是以书香门第自居,在受宠时,多次对她言行无状,甚至不掩饰对她不通文墨的睥睨。即使虞泯一贯安分,可是,对于从来没有主动讨好过她的孩子,她不因李姨娘迁怒于她已是仁至义尽,要她折节下交,对一个庶出的孩子示好,她还没有闲极无聊到那个份上。

    晚餐摆上桌,二娘子仍然坐在叶氏左下首,以往叶氏右下首属于八娘子虞泽的位置空了出来,按照常例,本应给今天新入学的虞泯,可是,四娘子却和六娘子一起,把三娘子虞潇挤到了那个位置前。虞潇按下激动的心情,一双水眸含着期盼与不安我见犹怜地看向叶氏,叶氏虽然厌恶极了三娘子那双与张姨娘如出一辙的眼睛,却在看了垂眸悄然后退半步的虞泯一眼之后,仿佛对拿眼神示意她的叶妈妈示威一般,伸出手将三娘子虚扶了一把,让她在座位上坐定。

    虞家的餐桌上并没有食不言的规矩,就连二娘子都偶尔逗趣奉承继母两句,可是,坐在末座的虞泯,却一直低着头默默用餐。

    叶氏看着,愈发对虞泯不喜,刻意抬举了其它几位娘子,并着意夸奖了五娘子虞潋的女红,不算几个娘子之间的暗暗较劲,一顿饭吃得轻松活泼,不失亲和,一贯的虞家家风尽显。

    饭后,叶氏刻意留几个娘子小坐了一会儿,直到八娘子由奶娘牵着手进门直扑到坐榻上钻进叶氏怀里,委屈地说她一个人吃晚餐,饭菜都不香,根本没吃饱。叶氏佯怒地在八娘子额头轻轻弹了一下,道了乏,让几位娘子各回自己的住处。

    虞泯对叶氏垂首行礼之后,在自己的座位前站着等前面几位娘子陆续出门,才跟在对她歉然微笑的五娘子虞潋身后,出了房门。

    路上,五娘子数次欲言又止,虞泯仿佛不知道一般,只是落后她半步安静地走着,五娘子放缓脚步,她也放缓脚步,五娘子加快速度,她也跟上速度,直到岔路口两人分开时,虞泯微微垂首示意五娘子先行,却没有给她开口的机会。

    往临渊阁的小径上,飞霜挤掉流云,快步走到虞泯身后,开始愤愤不平地抱怨,虞泯安静地听着,面上仍是没有表情,直到近临渊阁三十步的时候,才摆手打断飞霜道:“慎言。”

    飞霜虽然面上不以为意,还是乖乖地戛然而止。

    守门的王婆子懒懒地给虞泯请了安,言语间多次提及今天是她小孙孙的百日,丝毫不遮掩对虞泯晚归的不满。虞泯站着听她抱怨完,示意流云敲打她,自己径自上楼回了房间。

    栖雾和落雪将虞泯迎进门,由栖雾伺候虞泯换上常服,落雪接过流云手上的书和飞霜手中的文房四宝盒子拿进书房,流云捂着飞霜的嘴拉着不情不愿的她去用晚餐。

    更衣洗漱过后,虞泯推开窗户看了一会儿夕阳,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让栖雾叫上流云、飞霜、落雪三人进书房。

    书房的门关上,虞泯坐在书桌前,一扫一直以来不苟言笑的形象,乍然对四人展现一个露出上下十二颗牙齿的笑容,四人中除了少年老成的栖雾,其余三人都不同程度地露出了惊讶的表情,飞霜甚至发出惊呼。

    虞泯特意对着飞霜眨了眨眼睛,收了笑容,却不再板着脸,而是目含精光,脸上带着不掩饰地狡黠开口道:“怎么样?刚才是不是感觉像见鬼了?”

    飞霜仍是被流云捂住了嘴巴,奈何却依然止不住猛点头。

    落雪不动声色换了一口大气,恢复了一脸恭谨跨前一步,对虞泯道:“娘子让准备的青石板和沙盘奴婢已经备好了,不知娘子要安置在哪里?”

    落雪此话一出,即使是四人中最为稳重的栖雾面上也难掩激动。

    虞泯的目光在四人身上反复逡巡,直到流云放开了飞霜,落雪退回先前的位置,虞泯才清咳一声,摆摆手道:“这个不急,我既然答应了教你们识字明理,便不会食言,不过,在那之前,我要先留下你们的档案。并且,丑话要说在前头,不管你们曾经是谁的人,现在背后仍然有谁,入了我的院子,就只能效忠于我一人。我不会阻止你们把我院子的消息透露出去,不过,在那之前,你们必须告诉我你们要把消息透露给谁,又准备说些什么。

    你们背后的主子或者你们的父母家人不管存了什么心思把你们送进了我的院子,只要你们坦诚,这些我都不计较。跟着我,十年以内,你们都不会出头,但是,用心跟着我,别的不说,五六年之后,到了你们议亲的年龄,我承诺你们婚嫁自由,即使你们想脱籍,也未见得不可。

    李姨娘失宠了,我一向不讨父亲和母亲欢心,府里的一众娘子,除了二娘子和五娘子、九娘子之外,都或多或少地踩过我,几位少爷中,二郎、三郎一贯地记不得我的名字排行,四郎自懂事起,年中不问冬夏,不间断地对我恶作剧。

    可是,你们仔细想想,跟着我这么长时间,可见我真的有什么损折?即便是落水那次,虽然母亲打发了奶娘,却也差人给我送了补品和衣裳。

    我即使不受宠,即使是庶出,却仍是这府上的小主子之一,只要我不犯错,父亲和母亲即使不喜我,却最多无视我,而不会刻意为难我。

    你们即使如何得赏识,也只是奴婢。即使有人构陷我,我最多被罚禁足、抄经,你们都是几代的家生子,背主的奴婢的下场,不用我说,你们也都到了晓事的年纪。而且,各个主子真正的心腹,只会被安排在身边要紧的位置,派出去做探子的,多数时候,只是用得着的时候以利趋之,用不到的时候随时弃之的棋子。

    你们在我身边用心做事,我给不了你们赏银,也不能让你们在一众丫鬟里拔尖,不能让你们在你们父母兄弟面前长脸,但是,我给你们尊重,除了触犯了我的规矩,即使偶尔犯些小错,我也不会责罚你们,你们跟别的院子里的下人起了冲突,只要错不在你们,即使拼着让父亲、母亲责罚,即使拼着护短的名声,我都会保下你们。

    我教你们识字明理,许会严苛,却绝不会藏私。虽然你们年龄有些偏大了,不过,你们要是议亲晚一些,二十岁再议亲的话,经世致用我不敢夸口,最起码不被人欺的本事,我还是有信心授予你们的。

    今晚你们先回去,我给你们三天时间,三天之后,愿意跟着我的,把你们的祖父母、父母、兄弟姐妹,以及三代以内旁系血亲的年龄、差事、性情,还有各自的家庭成员,以及你们自身,与谁交好,与谁交恶,必须毫不隐瞒地告知于我;至于不愿意背叛你们背后主子的,你们放心,只要你们做好了分内的工作,我绝不为难你们,大丫鬟该有的体面也少不了你们。

    我今晚跟你们说的这些话,你们也可以一字不漏地回报给你们背后的主子。如果你们心甘情愿一辈子受制于人的话。”

    虞泯说完,不再看表情各异的四人,径自起身,从滴壶里滴水进砚台,拿了墨块,调整好站姿、手势,恢复了往日刻板的表情,开始一丝不苟地研墨。

    流云和栖雾互看一眼,拉着飞霜和落雪,悄然出了书房。当晚,四个二等丫鬟聚集在流云、飞霜的房间,房间里的灯,一直都丑时才熄灭。

    隔日,流云和飞霜挂着黑眼圈服侍虞泯起床,不止飞霜,甚至流云几次都欲言又止,虞泯却摆摆手示意她们禁言。

    栖雾和落雪脸上挂着比平日厚三层的粉陪着虞泯去给叶氏请安,请安时,虞泯遇着休沐在家,并且歇在正院的虞之航,虞之航照例做足了严父的样子一一问过了几位娘子这一旬学习进度如何,着重问了备嫁的二娘子嫁妆绣得如何了。

    叶氏不愧与虞之航夫妻十余年,闻弦歌而知雅意,鉴于还有不足一月就是二娘子的婚期,叶氏便免了二娘子的晨昏定醒,让她留在写意楼,专心备嫁。

    在叶妈妈的再三暗示下,叶氏终究不甘不愿地跟虞之航提及,昨日七娘子虞泯入家学的事,虞之航看了角落里垂眸侍立的虞泯一眼,除了遗传自李姨娘的一双凤眼,五官轮廓堪称与他有八分像的虞泯,刻板僵直的样子,却让他发自内心的不喜。以前有着李姨娘的知书达理他还勉强看顾虞泯一二,自打知道了李姨娘不仅才学是半吊子,更是生性善妒饶舌之外,对虞泯的不喜甚至隐隐发展成了厌恶。

    不过,终究是他的女儿,虞之航对于昨日借公事之名与下属到秦淮巷喝花酒,以致没有尽到女儿第一天入学的敦诫之职,还是略微惭愧,吩咐叶氏派人到内书房把那方他去年四十岁整寿时收到的端砚送到虞泯那里,并敷衍地说了一些劝学的套话。

    虞泯恭谨而刻板地谢过虞之航,既没有因为得到天下三大名砚之一的端砚而表现出欣喜,也没有因为虞之航态度里明显地敷衍而失落,惹得虞之航愈发不喜,连早餐也不在正院用了,起身甩手去了前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