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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二章 姨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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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叶氏打发走一众儿女,不免又是对叶妈妈一番埋怨。叶妈妈恭谨地听着,却在叶氏喝了两盏茶住口之后,转而吩咐夏喜亲自去内书房取了端砚送到七娘子的临渊阁。叶氏赌气早餐只喝了半碗粥便放下了筷子。

    虞泯回到临渊阁,用过早餐之后,散步消了消食,又用冷水敷面,神清气爽之后,才在江南七月仍然未去暑热的晨阳之下,带着栖雾和落雪,跨过内院的对角线,缓步走向家学。路上遇到了让丫鬟撑着伞的三娘子、四娘子、六娘子和戴着薄纱帷帽的五娘子,虞泯皆是侧身驻足,待各位娘子和她们身边侍候的下人先行之后,才慢了七步,跟在身后缓行。

    走进家学,三郎虞岳和四郎虞泰已经先一步坐在了男席的座位上。虞家家规,男子五岁开蒙,十岁之前的少爷与七岁以上未议亲的娘子们一同在家学启蒙,男女席之间隔三尺过道。

    几位娘子,除了六娘子与三郎同年且生日小出半个月之外,其余皆长于两位少爷,可是,却是一群娘子率先向两位少爷问早安。不仅因了这是个男权社会,更因为娘子们都是庶女,而两位少爷却皆是叶氏所出的嫡子。

    三郎对一众姐妹一一回礼,除了对与他同年的六娘子略显亲近之外,对几位庶姐,一贯不假辞色,而对七娘子虞泯,连敷衍的回礼都懒得,直接无视。四郎嬉笑着对众位庶姐回礼,神态亲昵,对上虞泯时,却对这个只比他早出生半个时辰的庶姐摆出了兄长姿态,虽没有喊七妹妹,却也没有称七姐姐,而是直呼其名,言辞间不掩促狭。

    虞泯回到座位,果然在自己的课桌兜里摸到了凉凉软软的一团,尽管已做好了心理准备,那湿凉微糙的触感,还是让虞泯止不住地打了一个寒颤。而随着虞泯身子僵硬,右手的豁口也传来了一阵痛感。虞泯在先生已经进门站在讲台上之际,斗得站起身,碰倒了身后的凳子,自己也被凳子腿绊倒,而虞泯倒下之后,原本紧咬着她不放的小蛇在一声竹哨响过之后悄然而迅速地顺着家学的窗纱角上的孔洞爬了出去。

    虽然虞泯右手的豁口留下了两个明显的血洞,不过,血液鲜红,并未发黑,伤口边缘虽然微微发肿,也没有变色,虞泯左手揉着肿痛的后脑勺,在五娘子虞潋的搀扶下起身向张先生垂首道歉,在张先生不悦地目光中被罚站着听讲。

    五娘子看了虞泯的伤口一眼,又向男席四郎处望了一眼,垂下翦瞳,放开搀着虞泯的双手,无声回到了自己的座位。

    张先生针对学龄分别讲解过后,让众人温书自习时,注意到习字的虞泯用得是左手,神色更加不愉,走到虞泯的课桌前欲在不打扰其它学生的情况下低声训诫,却注意到虞泯放在桌上的右手豁口处明显发肿的新伤。张先生出身扬州辖下乡村,虽说是耕读传家,其实幼时家贫,中童生入书院之前,都是住在村子里的。这样的季节,这种伤口,他再熟悉不过。

    再看虞泯,虽然左手写字,却起承转合规规矩矩,虽难掩稚拙,却不失沉稳。难得的,是她受了委屈之后,眉宇间没有表现出丝毫的怨愤。

    虞泯将手上的“之”字写完,才放下笔,垂首向张先生行礼。

    张先生拿起虞泯的习字纸吹干看了看,将“了”,“子”,“之”三字转折的地方圈了出来,在虞泯侧身让开之后,自己提笔重新写过,又指点了虞泯其中关窍,看着虞泯将三个字重新写过一遍,纠正了她的手势,提示她运笔的节奏之后,微微点头,缓步移回了讲台。

    下午,张先生教导学生们射、御,三娘子、四娘子跟三郎一起学习骑马,五娘子、六娘子、七娘子、四郎一起学习射箭。

    五娘子在张先生的吩咐下,手把手的教习七娘子虞泯射箭的入门知识、诀窍。虞泯因为右手受伤,不得已改用左手射箭,五娘子或许是因为自己上午没能为虞泯陈情而心怀歉疚,教导起虞泯来,格外耐心。甚至在六娘子嘲笑屡射不中靶的虞泯“朽木不可雕”时,还小声安慰虞泯。

    当天,一个时辰的课程之后,虞泯最好的成绩是三丈七环。

    放课后,众人换了衣服去给叶氏请安,叶氏随意问了几人几句话就打发她们离开了。不逢年节,虞府娘子们的晨昏定省从来简省。

    晚餐过后,虞泯收到了来自张娘子、李姨娘、五娘子、四郎的金疮药,李姨娘和五娘子还额外给了虞泯一瓶清毒丸。

    虞泯让流云赏了送药的丫鬟,并让她们代为转达她的谢意,额外送了张家待字闺中的小姐一盒珠花作为回礼。

    虞泯用了张娘子的药,将其它人送的药做好了标记让流云收了起来。

    晚间,虞泯依然没有给四个丫头开口的机会,完成了张先生留下的作业之后,早早沐浴就寝,即使右手上裹着纱布,虞泯也没有让人进屋侍候她沐浴。

    除了不能自理的那两年,后来即使李姨娘一再责备她没有主子气度,她沐浴时也没再让人近身。亏得她在李姨娘得意之时特意让她命人为她打造得大浴盆,当年她被人推下池塘之后才能闭气坚持到别人救她上岸。如果不是条件着实不允许,虞泯真的想学会游泳。

    翌日,一众娘子去给叶氏请安时,五岁生日后已经搬出叶氏院子的四郎居然也在,叶氏在虞泯裹着纱布的右手上看了一眼,本想说些什么,可看虞泯仍是一脸恭谨刻板,终究什么都没说。当天下午,府里采买新进了甜橙,叶氏当着几位娘子的面,特意给虞泯挑了一篮最大最好的,虞泯在八娘子几乎要跳脚的义愤和几位娘子各异的目光下,谢过叶氏,让栖雾拎着甜橙回了临渊阁。

    回到临渊阁,虞泯把最大的一个挑出来,让人在晚餐后送到了八娘子那儿。剩下的,虞泯让人送了两个中等大小的给李姨娘,自己吃了留下来的最大的那个,其余六个,让流云做主,给几个丫鬟分了。

    隔天七月十四,张先生要回乡祭扫,课只上了上午半天,家学放假两天半。

    虞泯午睡过后,只带着栖雾一个人,去幽兰馆看李姨娘。

    自虞泯七岁生日那天搬出幽兰馆,虽然中间只隔了三天,这却是六年来李姨娘与虞泯分开最长的一次。

    虞泯进门,李姨娘也顾不得礼节,起身快步走上前把虞泯揽进了怀中,待虞泯抽了一口冷气之后,又慌忙放开她,上上下下地打量着虞泯,一双带着忧愁的凤眼蓄满了泪水,待看到虞泯裹着纱布的右手时,终于忍耐不住,掩面失声痛哭。

    虞泯摆摆手示意李姨娘身边的大丫鬟山茶关紧门窗,扶着李姨娘坐回榻上,自己在李姨娘对面坐定。待李姨娘的声音转为断断续续的哽咽,虞泯才欠身给李姨娘倒了一杯茉莉花茶,捧到她面前道:“姨娘喝口水,天热,别哭坏了嗓子。”

    李姨娘嗔怪地瞪了虞泯一眼,并不接过。虞泯就一直那样举着,山茶实在看不过去,才接过了虞泯手中的茶杯,一边轻轻抚着李姨娘的背给她顺气,一边将杯子递到李姨娘涂了丹蔻的唇畔,小心翼翼地喂她喝茶,李姨娘喝过半杯茶,又接过栖雾递过来的帕子净面之后,才摆摆手示意两个丫鬟出去。

    房间里只剩下李姨娘和虞泯两人之后,李姨娘用纤细白嫩宛如少女的修长手指,快速解开了虞泯右手的纱布,再三看过之后,方把纱布团起来扔到一边的竹篓里道:“天热,伤口容易发,正好娘子休沐,除了去给夫人请安的时候,就别再裹着了。”

    虞泯抬起左手给李姨娘擦拭眼角溢出来的泪水,微笑着道:“我总是四郎的庶姐,他没有坏心的。姨娘且不可受人挑拨,再做出什么事来惹父亲和母亲不快。”

    李姨娘再次嗔怪地瞪了虞泯一眼,见虞泯不闪不避地回视,黑白分明的凤眼中,含着的是与自己截然不同的沉稳淡然,李姨娘拂开虞泯的手,赌气道:“我虽再不能侍奉娘子,总不会让娘子因为我在府中难做人就是了。以前是我看不清,信了……那事之后,我就是再糊涂,也知道了自己在这府中的身份。娘子虽总是不放心我,可跟娘子比起来,我终究是痴长十几岁,一些事看清楚了,死心了,便不会再犯浑。

    相反,娘子虽自幼早慧持重,在我眼里,娘子却也只是刚满七岁的孩子。莫说府中其它的少爷娘子们,就是娘子院子里的几个大丫鬟,我都怕她们因为我,怠慢了娘子。偏娘子又生性不喜迎奉,夫人和……都不喜娘子。

    那四郎在府中又是个捅破天都没人管的主儿,唉!!!”

    虞泯给李姨娘又倒了一杯茶,难得露出了一个幼童该有的顽皮笑容,对李姨娘眨眨眼道:“姨娘愿意对父亲死心,今后在府中的日子虽可能会清苦一些,却不会再有什么波折了。只要姨娘有了防人之心,再不做她人手中的刀。夫人宽和,必会保姨娘在府中无虞。

    至于如意自己,自懂事起便明白自己是妾生子,对母亲而言,对四郎而言,如意都是父亲不忠于婚姻的罪孽之子。

    即使出生并非如意所愿,可如意的生命自初始就带着原罪,却是不争的事实,让四郎捉弄,被父亲、母亲不喜,是如意赎罪的方式;

    但是,如意即使是戴罪之身,也是一个人,一个想要自由、想要被人尊重甚至敬畏的人,为了有朝一日能够挣脱这罪孽的枷锁,如意会守着规矩,认真努力地修行。

    如意议婚还有六年的时间,姨娘耐心看着,六年里,如意会成长到让母亲不能随意拿捏我,让父亲不能随意牺牲我,我的婚事,即使不能全然如愿,也会是三媒六聘、穿着大红的嫁衣。我成亲之后,最多四年,一定会在夫家站稳脚跟。到那时,姨娘才三十一岁,想要在府中安然度日也行,出府另立女户也并非不可能。

    十年的时间,姨娘别的或许做不好,专习诗书、女经,十年之后,最起码能够胜任女学的先生之职。到时候,姨娘便不再是姨娘,而是如意名正言顺的娘亲。

    至于如意自己,既然得蒙姨娘在佛前求取乳名如意,姨娘只需安心静待佛祖保佑如意人如其名的那一天便是。”

    李姨娘看着女儿眉宇间露出难得如释重负的轻快,虽心中酸涩怅然,神色却渐渐清明。花前月下、白首偕老,是父母双全的待字闺中的少女独有的梦幻,自父亲去世,母亲伤心过后大病一场,大嫂掌家之后,她早就失去了做梦的资格。

    可怜她即使被作为妾侍送予那人,却被那人温润不失威严的外表所骗,与之吟诗作画,和歌而鸣,信了那人在床第间的海誓山盟,一度忘形,因为自己与伎子放在一起比较而深觉受辱,却忘了,不管是贵妾还是滕妾,一样都只是妾,是男主人的玩物。

    当时被那人第一次厉声斥责,她尚且难以置信,直到女儿因为自己的牵连被人推落水中,差点儿丧命,直到大嫂为女儿准备的奶娘临走之前坦言她曾经收了旁人的好处构陷于她,她才幡然梦醒。

    可是,梦醒之后,李姨娘心中除了一丝强撑的倔强,更多的却是忧伤绝望,甚至明知道女儿被人欺负,她都只敢偷偷送药,却不敢在夫人面前,为女儿说半句要求公道的话。

    可是她那自懂事起便不与她亲近,看似绝情的女儿,此刻却反过来安慰她,反过来承诺她,尽管女儿所言出府立女户在李姨娘看来实属妄想,单纯为了让女儿安心,她也愿意试上一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