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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第八章 身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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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飞霜脚步声远去,栖雾方敲门进来,欲言又止:“娘子不是不放心飞霜……”

    虞泯露出一抹苦笑:“只竖起围墙来防着别人,是防不胜防的。连五娘子那样平日看着老实怯懦的,都有这般心机。我们不能当聋子瞎子。你我都不适合与人交际,尤其是你,想必即使一群人在高谈阔论,见你走近,必然也会噤声。可是飞霜不同,她爱说话,嘴碎,别人虽想跟她套话,在她面前,总也不会太过防备。她便是我们的耳目。

    她是跳脱了些,不过,既然在这个年龄就能做到二等丫鬟,虽是我院子里的,总还是有过人之处的。在她定性之前,一些紧要的事先瞒着她就是了。”

    栖雾虽仍是有些不放心,却也想不出更好的办法来,只能心下暗自思量,定要时时叮嘱飞霜才是。

    因叶妈妈放出的消息是,七娘子为了救跌倒的八娘子而受伤,当晚祭祖过后,叶氏自然带着八娘子回了正院。虞之航之前随口说的,让八娘子在虞泯痊愈之前一直待在祠堂的话,自然做不得数。

    虞泰隔天来看虞泯,期期艾艾说出来时,虞泯也没有表现出什么异色。正室夫人和嫡女,与失宠姨娘所出的庶女,自然是没有办法比的。她之前求情,也不过是识时务的给虞之航一个台阶下罢了,难道她不求情,叶氏便要带着八娘子留在祠堂了?

    七月十八,可是扬州刺史陈骢母亲的六十八岁大寿,虽说大都督与刺史是平级,可扬州府辖下五州二郡富庶安宁,驻军只是朝廷规制,既无战事,军队的存在多少就有些鸡肋,大都督自然不能与掌管着大乘朝三成税收的最高文官并论;就如兖州刺史在兖州都护面前,完全没有分量一般。扬州刺史母亲陈老夫人六十八岁大寿,虽不是整寿,毕竟年龄也在那里,谁知道过了今年有没有明年呢?这种能表现的机会,整个扬州城的文武官员,自然不会错过。

    当然,这些不是一个年仅七岁的内宅闺秀应该知道的,虞泯知道叶氏回了正院,也就知道了,既没有表现出不满,自然也表演不出喜色,干脆主动找话题岔开了去。

    虞泰大约是真的很尴尬,竟是没有逼着虞泯改口喊他哥哥,虞泯自然也不会上赶着提醒他。

    两人随意聊了半柱香的时间,气氛倒也和谐,只是虞泰再待下去,叶氏不定又要如何记恨虞泯,虞泯便打了个哈欠露出倦怠之色,虞泰虽不甘愿,却在他的丫鬟甘露的提醒下,意犹未尽地开口告辞。

    虞泯让栖雾送虞泰离开,几人方一出门,飞霜便迫不及待地表达她对虞泰的观感,鉴于虞泰之前一直欺负虞泯,飞霜自然不会说他好话。话里话外,就差没说出“黄鼠狼给鸡拜年”了,虞泯知道虞泰在门外听着,却也没有打断飞霜。对于虞泰,虞泯也不至于讨厌,不过一个因为比她晚生半个时辰,便额外想压过她一头的恶作剧的孩子而已。

    在虞泯的人生规划里,虞家的人,只要不交恶就够了,不用有什么额外的交情。虽说这片土地、这个时代出嫁的女人,娘家是一大倚仗,虞泯既是打定了主意要和离另立女户的,自然也就不想额外逢迎虞家的人。

    太早被虞之航看进眼里于她已是祸端,同时她还因为八娘子而招了叶氏的忌,再与叶氏最宝贝的小儿子交好,她就真的成了靶子了。

    虞泯虽然并不愿意身体有什么残疾,但如她自己所言,她的左臂,最好是不要全然恢复。有残疾的她,对叶氏而言,是一根刺,同时,也是成不了威胁的存在。作为这个时代传统的大家闺秀,当家主母,叶氏人还是不错的。她喜欢或者厌恶一个人,多半只会明着来,没有什么阴私的心理。

    虞之航与已故的前妻沈氏是一对有名的恩爱夫妻,单看虞家行长的三个孩子只有嫡出,没有庶出就可见一斑。沈氏身故之后,虞之航结结实实为沈氏守了一年的孝才同意虞老夫人与他说亲。

    可是,大约是叶氏长得太过周正,不能满足虞之航身为男人的保护欲。也大约是虞之航在沈氏身故之后顿悟了,叶氏进门一年无所出,虞之航仕途也正好走到了上升的阶段,妾侍便接二连三地抬了进来。

    在李姨娘受宠的时候,叶氏还会偷偷委屈地哭,待到后来大小刘氏进门,更加不堪的原清倌人阮氏进门,叶氏估计已经练就了金刚不坏的承受之力。

    也因此,叶氏更多的精力便放在了儿女身上,尤其是她唯一的女儿八娘子。

    当时虞泰明明已经说破了,瞒都瞒不住了,叶氏却还想着替八娘子遮掩,根本不想让八娘子认下过错。虞泯丝毫不怀疑,当时虞之航若是不在,她会被叶氏派人随意弄死,然后再在她身后安上八娘子给她的那个污名。为了杜绝后患,她必然还会顺手带上李姨娘。

    即便虞之航当时救下了她,也不过是让叶氏对虞之航更加离心罢了。虞之航在镇海大都督的位置上,已经待了七年,当年三十三岁的一方大都督,不可谓不是年少得志。可是一个连山匪之患都没有的军区的大都督,如何立功?武将既不能立功,如何升迁?既不能升迁,修身何为?

    虞之航大约是自幼家教极严,在这繁华喧嚣之地待了十年,仍然保持着每日晨起习武的习惯,酒肉堆积下来,身材仍不见走形。可身材虽是没有走形,心志却已然变得驽钝。

    这样日渐沉迷于美色的虞之航,也已经不是当年叶氏初嫁时修身自律、玉树临风、英气逼人、年少有为的玉面骁骑尉。而是蓄上了山羊胡、升迁难再的“欲”面大都督。

    虞之航在这个家积威甚深,叶氏大约不敢在心里这般腹议他,可是,内院,终究是叶氏做主。虞之航即便把叶氏罚去了祠堂,却还是要把内院交给叶氏的心腹叶妈妈,而不是他的任何一房妾侍。

    叶氏对虞之航又会有何惧?

    况且,虞泯自知晓自己这个生命的生母是妾侍的瞬间,就给自己定了罪。她前生是学法律的,以十四岁之幼龄考入牛津大学法律系,即使在一众天之骄子中,也称得上是天才。可是,虞泯前世的成长道路正好应了那样一句老话——6岁,神童;10岁,天才;20岁,凡人。她用了两年时间读完本科,一年半的时间修完硕士,却在博士阶段,卡了五年,都毕不了业。到后来,厚厚的《国际法》,她甚至能够全本一字不落地背出来;百年内,国际出名的案例,她也如数家珍。可是,如果拿一个新的案例给她,不论作为控方律师,或者作为辩方律师,抑或作为法官,她都做不好判断。只因,她太过死搬法律词条,而忽视案件涉案双方的复杂背景。她心中只有正义,却不知有的案子,双方都是恶的。但是,案件的胜败与否,与涉案双方的正、恶,是没有关系的。可是,她一直过不了心中那一关,就连她身为牧师的父亲让她告解,因她本身是没有信仰的怀疑论者,也屡次失败。

    大约她在剑桥大学东方文学系任助理教授的中国母亲太过看不下去,打着为她太姥姥过寿的名义,把她从图书馆挖了出来,打包带上飞机,飞往了她母亲出生的中国江南水乡。在那个几乎没有丝毫现代气息的山水小镇,她那因为久久找不到出路而日渐焦躁的心,终于一点点沉静下来。就在她决定了回国交毕业设计之时,却因为一时走路不查,掉进了当时在地面上突然出现的一个“天坑”里,然后,大约是经历了漫长的旅程,或者只是转瞬,当她再次睁开眼睛时,周围一片模糊,她变成了一个刚刚出生的小婴儿。因为不会哭,正在被接生婆用力打屁股。过了一个月的时间,虞泯才确定了自己再世为人的事实,时间过了半年之久,虞泯知道了自己是妾生子。

    虞泯前世的母亲是中国人,本身又是专研东方文学的,家里自然摆了一堆古代中国、印度、日本的文学作品;虞泯的父亲是一个牧师,家里自然不缺《圣经》,由于她的父亲是一个持宽容观点的神职人员,除了《圣经》和基督教书籍,父亲的书房还有《古兰经》、佛经。

    虞泯前世就是一个安静不喜说话的孩子(据她的家庭医生说,她有轻度的自闭倾向),所以,别人的童年或许在与同龄人嘻乐中度过,她的童年、少年,却是在父亲或者母亲的书房中度过的。

    既看过中国古代话本小说,又熟读《圣经》,在一夫一妻的伦理环境中长大,大学攻读法律,由此,虞泯形成的世界观之一便是,一夫一妻是规则,即使在一夫一妻多妾制的古代中国,妾作为受害者的同时,也是破坏他人家庭的罪人。妾生子,其存在本身,就是原罪。是比亚当和夏娃的孩子,更不可饶恕的罪孽存在。

    初始明白自己的新生命居然是妾生子时,那股罪孽感让虞泯感到难以用言语形容的恶心,她甚至尝试过绝食自杀。不过,最终还是在李姨娘的眼泪下放弃了计划。

    尽管非常恶心,虞泯冷静下来之后,也放下了自杀的念头。除了李姨娘的眼泪,还有一个原因,是因了她前生在父亲书房中读过的那些基督教书籍。在基督教的教义里,自杀本身就是不可饶恕的罪孽。甚至夭折的新生儿和未及告解便得急病猝死的人,也是同罪。

    虞泯自然是无神论者,可是,作为一个生活在二十一世纪现代文明下的人,虞泯对生命,有着近乎虔诚的尊重。

    即使这个生命并非她的选择,甚至是让她感到恶心的存在,虞泯最终还是放下了主动结束它的念头。

    即便放开了轻生的念头,虞泯对她新生命的父亲和母亲,却是难以遏制地反感,因此,尽管他们千方百计地逗弄她,她都吝啬一个笑颜。因为不想让这个生命过得如意(如意,是她的生母李姨娘在佛前给她求取的名字,因大名按照虞家的排行由虞之航取,这个寄托了李姨娘美好愿望的名字,便成了只有李姨娘私下里喊的乳名),虞泯迟迟不肯开口说话。如果不是为了不被判为智障儿,她甚至不会在一周半,而是更晚开口。

    开始说话之后,虞泯便让李姨娘教她认字,并拿了这个时代的《女则》、《女诫》作为开蒙之物,李姨娘热心要教授的诗词歌赋、琴棋书画,虞泯却再三抵制。虽然是尚未开始发育的大脑,毕竟带着前生的记忆,即使记忆力方面略逊,理解力方面,却是没有障碍的。只用了半年的时间,虞泯便让自己在人前时时刻刻表现得规矩刻板,既不讨喜,也让人挑不出错。

    自开始读书,虞泯便开始有意无意的试图让李姨娘疏远虞之航,可是,李姨娘看虞之航的眼神,三岁的虞泯或许不懂,二十二岁的她,即使从未经历过,却也在各种话本、小说中读过了太多。几次尝试无效之后,虞泯便放弃了与李姨娘沟通。毕竟,李姨娘的生命是她自己的,即使她是个罪人,她感觉不到自己的罪,又无人审判她,就让她那样活着也没什么。这是虞泯在前世的曾外祖母身上领悟到的。本来是想用这种心态写毕业设计的,却不得不面对“真实案例”,即使理智上明白了,心理上却仍是持否定态度。所以,虞泯便更加疏远了李姨娘。

    听到李姨娘失宠的消息,虞泯是窃喜的,虽然不同于叶氏和其它人的幸灾乐祸,虽然李姨娘是非主观性的不再继续她的罪行,虞泯还是因为虞之航不再踏入幽兰馆而开心。

    可是,开心不过月余,便面临了严峻的生存问题。

    李姨娘显然并不是一个有心机的人,她对叶氏的不敬,其实并不是妾侍在主母面前的恃宠而骄,而是仗着才学对叶氏这个只认得些许字的半文盲的不喜,当然,其中肯定也不乏女性身上通有的嫉妒。可是,李姨娘得宠的时候,从来没有主动要过一件首饰,从来没有抢过一份不属于她的份例,除了虞之航头脑发热送给她的(在她眼里,那不是主子的恩赏,而是情人间的信物),李姨娘的私库里,几乎全是她的娘家大嫂给她筹备的华而不实的陪嫁。

    李姨娘得宠时,没有打赏下人的习惯,大家最多说她小气,反正作为宠妾身边的人,她们在府里也不会太难过;李姨娘失宠了,再不用利益笼络下人,身边的人,一个一个的,便都生了异心。家生子中,以前巴巴求着来伺候的,现下都各显神通想尽办法离开;而那些李姨娘带过来的陪房,或者从外面买来的没有根基的下人,即使想走,也没处可去,心中对李姨娘自然生出了怨愤。

    如李姨娘不通庶务一般,初始,虞泯也是不在乎这些的,直到她的贴身小衣上被抹了让人发痒的药粉,虞泯才谨慎起来,开始注意起周围的变化。

    最先被虞泯发现不对的,自然是她的奶娘刘王氏,李姨娘娘家大嫂的娘家的一个穷亲戚。刘王氏这些年没少把虞泯的衣物、首饰往她家里顺,这些虞泯知道,也不在意。毕竟,虞泯喝过她六个月的奶。

    可是,她既存了害虞泯性命的心,虞泯自然不能再将她留在身边。

    借着虞泰又一次恶作剧的机会,虞泯故意跌进了池塘。因为当时虞泰距离虞泯最近,叶氏自然是不会发作虞泰的,便只能找“替罪羊”,伺候虞泯的下人,自是最佳人选,借着叶氏发落的机会,李姨娘身边的大丫鬟山茶也“提醒”李姨娘发作了一批下人。幽兰馆再填进来的,便不再是那些机灵想着捞油水的,而是没有门路、不太圆滑的下人,虽愚笨了些,总不会反而噬主就是。

    叶氏发落了虞泯的奶娘和她身边伺候的丫鬟,许是为了遮掩,一口气给她送来了四个丫鬟,且四个丫鬟,全是二等丫鬟的月例。这是只有搬出姨娘的院落单独居住的娘子才有的体面,叶氏却提前小一年给了虞泯。

    不过,当时虞之航已经有数月未踏入过幽兰馆,而虞泯落水时的状况,虽叶氏严令下人不许说,府里长耳朵的,谁当真又会听不到。不知道众人心里作何感想,至少表面上,并没有人找幽兰馆的麻烦。

    虞泯安安稳稳地过了大半年,直到七岁生日,搬出幽兰馆,搬进临渊阁,虞泯已然计划好了培养第一批心腹员工,先在临渊阁定下来,再慢慢一步一步在府中站稳脚跟。之间,一定要低调再低调,只要不触犯她的心理底线,即使吃些亏,绝不与人起争执。

    可是,这个计划的第一步才迈出了四分之一,甚至这四分之一都迈得颤颤巍巍,并没有完全落地,就被八娘子一脚绊得天地变色了。

    虞泯现在恨不得当时就那样摔死了,反正她前生就是掉进天坑莫名其妙去了的。

    可是,这也只是虞泯烦躁赌气时的想法,即使时光倒流,虞泯还是不能冒着连累李姨娘的风险背着污名冤死。她不喜欢李姨娘,甚至有些反感李姨娘是真,可是,李姨娘是她的生母,是她的责任也是真。

    她即使不能让李姨娘幸福,至少,不能让李姨娘因为她被人迁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