品阅小说网 > 史为菱花镜 > 第1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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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且为君槌碎黄鹤楼,君亦为吾倒却鹦鹉洲。

    ——(唐)李白

    弦月西挂,夜空中的星星明灭闪耀。一息抱膝蜷坐在屋脊瓦上,半张脸埋进雪白色的毛领中。它垂眸俯看江府的庭院,恍惚间看到了它以前的家。

    那个家没有江府这么大,可院子里栽满了金灿灿的菊花,花开得又香又久。秋夜未寒的时候,它的父亲会坐在院子里给它讲一些很古老的故事,母亲会采摘这些漂亮好闻的花去做菜。

    一息是被他们捡回家的。

    据说刚被捡到的时候,它瘦瘦小小的一只,毛上面全是结成块的土,特别的脏。一息记不清楚当时的情景,它只知道那时候自己又冷又饿,然后突然有个异常温暖的怀抱圈住了它。

    这对鼬鼠夫妇带它回去过,回到那片捡到它的山里。秋天的山林到处都是掉光了叶子的树,向着湛蓝如洗的天空伸展着叉叉丫丫的枝梢。落叶满地都是,随便踩上一脚,就会发出清脆的喳喳声响。

    它们问它在这里是不是还有其他亲人,问它在这里是不是有自己修行用的洞府。它茫然地摇头。

    鼬鼠夫妇互相对视了一眼,温柔地问:“那,你愿不愿意当我们的孩子?”

    它的名字也是它们取的。

    为了给他找个好名字,父亲想了很久。在院子里绕圈圈地想,白天翻书晚上举头望明月地想,愁得尾巴都显出来了,蓬松松地一团扫落在地。最终,父亲特别特别得意地叫它:“一息,叫你一息好不好?”

    一息笑着答应,虽然它不知道这个名字的涵义。一息?奄奄一息的意思吗?难道是为了纪念它被捡到的日子?一息不清楚,但也觉得无所谓。它有名字了呀,是父母亲给它的,专门用来唤它的,世间独一份的名字呀。

    再后来,家里多了好多的弟弟妹妹,又吵又闹的,个个都争着要跟哥哥它玩耍。

    余生悠长,岁月轻缓。

    直到有一天,家里突然来了一个道士和好几个猎户。

    一息不愿再回忆下去。它悄悄地哭,嘴巴蹭了好几口毛领上的白绒毛,眼泪吧嗒吧嗒地掉。

    天上的月亮缺了口。

    月缺终有圆时,家散了就没了。

    江月和小星在不远处的屋子的屋顶上站着,沉默地看一只小妖在月下哭泣。

    第二天一大早,江府来了一位道士,直言府上妖气浓重。

    江月听到通报,不吃惊,不气恼,仿佛早就料到了一般,让奴仆请道士入内。他见了道士,又不着急搭话,只是慢腾腾地喝茶。来访的道士也不急。一时间厅内安静异常。

    许久,江月终于喝完了茶,瓷盏往桌几一嗑,发出不轻不重的声响。他缓缓开口,问道:“请问道长,何为妖?”

    “妖为生灵潜心修炼而成,多有异能,而样貌同常人无异。”道士不急不缓地回答,好像对这个问题早有准备。

    “道长所言甚是。”

    江月的嘴角微微下沉,天生带着一股冷峻。他问话不咸不淡:“不过,天地之间,万物皆为生灵。道长生而为人,亦是生灵之一,且修行多年,且有异能。若依道长方才所言,修行之人亦称是妖?”

    道士怔了一下,抬眼上下打量了江月一番,随后揖手道:“江监丞说笑了,人/妖殊途,怎可混为一谈。妖,谓地之反物也,害人之精。”

    江月端坐着,手指摩挲着茶盏的边缘,淡淡地说了一句:“人心叵测,亦有害人之人。”

    这个道士是惯常混迹在市井之中的,两人的对话一叠下来,便清楚他已知家中有妖,并且有心维护的。于是,道士不做纠缠,起身打稽首,说道:“江监丞如不信贫道所言,无妨。贫道就此告退。”

    江月颔首,一言不发。候在一旁的奴仆见状,知是不挽留的意思,于是上前领着道士往外走。然而,就在道士临要跨出门的时候,室内忽然响起幽幽声音:“道长,切勿逼人太甚。”

    道士脚下一滞,猛地一回头。江月坐在主位上,脸隐在半明半暗间看不清表情,唯独一双眼眸亮亮的,冷冽而慑人。道士对上他双眼的一刹那,寒毛卓竖。

    江府的后花园里,一息站在金灿灿的菊花丛中,它还是穿着那一身不合时宜的裘服,白白净净的。它微仰起脸,吸吸鼻子,嗅到了空气中的某种气息。

    秋风吹过,枯黄的叶子离了树梢,在风中打了几个旋,缓缓飘落。

    婢女托着一个大匣子来到花园,匣子里装的是几身新制的秋季童袍。她左顾右盼了一阵,奇怪道:“人呢?刚刚还在这里的呀。”

    远处,一个青葱色的身影默默地看着,悄然离开。

    三司衙门失火了,火是从盐铁部开始烧起来的。火势蔓延,熊熊烈火势无可挡地吞噬了一切,浓烟翻滚,火舌窜天。军器监那边的官兵最早赶去救火,马、步军两司的帅衙得了官家口谕也急忙派遣士兵前往。

    火场周围聚拢了越来越多的人,持唧筒的,拿水囊的,扛麻搭的。所有的士兵双眼通红,高温炙烤着他们,甚至能够闻到皮肤被灼烧的味道。但火焰依旧无法使他们退缩。“一二三!”“一二三!”士兵齐心协力将大索、铁锚套在屋梁和立柱上,用力猛拉,想以此阻止火势继续蔓延下去。

    随着“轰隆——”巨响,房梁倒塌。然而,火势丝毫没有减弱的趋势。火越烧越烈,是离地的炼焱,是地狱的炎焰。

    无法熄灭的火。

    最先起火的盐铁部此时还有人在,不是救火的士兵,不是某位役使,而是清早拜访过江府的道士。他被青翠的藤蔓捆缚住,无法动弹,脸、头发、身子被熏得肮脏,唯剩下一双眼,映着火光,贪婪地盯着面前操纵着藤蔓的孩童。

    他找到了啊,他终于找到了。这些年,他跋山涉水,奔走风尘,耗费了多少精力背负了多少怨念,终于在今天得到了回报:一身雪白裘服的孩童置身火海而毫发无损。

    《海内十洲记·炎洲》有载:“有火林山,山中有火光兽,大如鼠,毛长三四寸,或赤或白。山可三百里许,晦夜即见此山林,乃是此兽光照,状如火光相似。取其兽毛,时人号为火浣布,此是也。”

    火光兽,传说中能居火中而不死的动物,由它皮毛制成的火光裘入水不濡、烧之而洁,是世间难得一见的珍宝。

    道士突然开始剧烈挣扎,他口中念念有词,想要利用咒语来挣脱藤蔓的束缚。好不容易找到的火光兽,怎么可能再次让它逃走。

    他的眼神太过贪婪,太过渴望。一息盯着他,突然感到胃里一阵翻腾,恶心想吐。只是因为它是火光兽,只是为了得到它身上的皮毛,它的父母被杀死,弟弟妹妹被迫现出原形刺在铁叉上。

    一息不会忘记,父亲为了掩护它逃走而自称火光兽被关在着火的屋子里活活烧死,母亲领着它逃离却在半路上被带火的利箭刺穿了身体。

    “走啊!快走!”父亲吼道。

    “快跑!快跑!”母亲催促道。

    “哥哥,哥哥,哥……”弟弟妹妹嘤嘤哭做一团。

    一息恍惚间又听到了家人的声音,那些声音忽远忽近,好像来自天边,好像来自梦里。一息死死地盯着道士,血液在急速流动,砰砰敲击着它的太阳穴。

    突然,它绽开一个讥讽的笑容:“不要挣扎了。没有用的。避火诀也好,其他什么咒语也好,统统都没用的。”

    它为了躲避道士的搜寻,化形为一只磨喝乐躲进贵族子弟送人的锦盒中;它记得母亲叮嘱自己要好好活下去;它的父亲曾说天道轮回,不可作恶。

    可是现在,一息觉得累了,它到眼神变得锐利而疏狂。

    人类为什么无法扑灭这场火?

    因为这是它的血呀。

    一息的后背被道士划拉出一道口子,血流如注,染红了整张背部。血液泛着红光,落到地上溅起火星,燃起火光,蔓延成了阿鼻地狱的炼火。

    为什么妖作恶就一定会受到天罚,而人却总可以逃离审判惩处?如果真有什么天道轮回,那就拿自己的命来送这个臭道士的命吧。

    一息知道单凭自己的法术,是斗不过这个道士的。所以它尾随他离开江府,当道士发现它并打伤它的时候,它没有反抗甚至没有让伤口自愈。它任由自己的血流出来,它需要一个火场,一个火势比道士烧死父亲时更旺的火场,他要刺穿他,活生生地将道士刺穿,就像母亲和弟弟妹妹们遇害的模样。

    一息慢慢地抬起手,一瞬间,地面开裂,青碧粗壮的藤茎从缝隙中涌出,扑向了道士。

    与此同时,天边炸响了惊雷。

    翻滚的乌云层飞出一个矫捷且巨大的身影,冲入了火场。随后,漫天雄黄符纸化作片片薄刃,点点银亮,划断了藤蔓。

    一息一愣,气急败坏地看向黑影降落的地方,却在看到来人的那一刻彻底怔住。

    明光穿一袭黑裙,朗然一笑,目光如炬。她置身火海,却似烈火为她而生,以她为源。明光上前一步,脚下的火焰就减弱一分。她所踩过的地面,焰火熄灭,露出了燃烧过后的焦黑色,徒有烟气四起。

    一息看着步步逼近的明光,忽然心生悲凉。它只想为父母报仇啊,可惜报仇无门,所以它宁愿以死相抵,只求一个公道。难道,现在连这都无法做到吗?

    “一息。”

    一息听到一个熟悉而低沉的声音在唤它,定睛一看,瞬间睁大了双眼。明光的身后站着江月和小星。

    一息抿紧了唇。

    它一点也不想让他们看到现在的自己。

    就在一息犹疑的瞬间,没有了藤蔓束缚的道士马上掐一个避火诀,掏出符纸口中念道:“玉清始青,真符告盟,推迁二炁,混一成真。五雷五雷,急会黄宁,氤氲变化,吼电迅霆,闻呼即至,速发阳声。”

    召雷咒成,雷声轰鸣,闪电似灼灼火蛇,从云层深处推涌过来,紧接着一声巨响,雷声仿佛在头顶炸开,耀眼的闪电刺破夜幕,骤然落地。

    小星冲了出去,抓起一息的胳膊,一把将它揽入怀中,喊了一声:“月郎!”

    却见江月不慌不忙,手持一枚鹅卵大小的青色蛇鳞片,抵于唇下,无声无咒,呼吸之间,鳞片即化作斗大一朵青莲,五色毫光毕现,笼罩住江月小星和一息,稳稳地将挡住了所有从天下落的雷光电闪。

    道士愣愣地看着,他忽然记起清早离开江府时看到的那个眼神——那是在打量一具尸体的眼神。

    一张雄黄符纸从江月手中飞向火海,烈火中跃出熊熊燃烧的火链,承接住本要劈向一息的闪电,火焰挟电携雷袭向了道士。

    《续资治通鉴长编》载,熙宁七年九月壬子,三司火,自巳至戌止,焚屋千八十楹,案牍等殆尽。幸无一人伤亡。

    一息回了一趟家,回到那个曾经充盈了家人笑声的小院。东倒西歪的房梁,残破不堪的花厅,焦黑恶臭的泥地,杂草蓬生的院子。一息盘膝坐下,目光远放。

    它回忆着庭院最初的模样,慢慢地抬起手,只一刹,烧毁的树木冒出嫩芽,展叶抽枝,绿涛翻滚。焦瘠的土地上,一朵两朵百朵千朵的雏菊绽放开来,铺一地熠熠夺目的金黄。

    秋风吹过,却是一片生气盎然。

    一息擅长复苏。天地万物只要还未真正死透,它都可以使之延续下去,重现生机。

    一息想,这是非常没用的技能呀。救不了家人,帮不了江月。

    火灾的第二天,江月被他的师父押去见一个叫甘棠的人,距离今天已经过了大半个月。

    一息心烦意乱,冷不丁,后脑勺被一只手轻轻地拍了一下。他猛地回头,看到小星的盈盈笑靥。

    “好漂亮的花儿。”总爱穿一身青葱色的女子,学着它盘膝坐下,“怪不得你的父母给你起名一息。”

    一息愣住。

    小星侧过脸浅笑着看向它,仿佛明白它心中的疑惑,笑意里带着浅浅的惊讶:“你不知道吗?”

    《广雅·释估》云:息,长也。谓生长也。一种非常古老的观念,认为神明将气息吹入了万物的体内,所以人和其他的生灵才由此获得了灵魂、生命、生长的能力。

    小星的手温温柔柔地抚上了一息的额头:“在你的父母看来,你是神明赐予他们最美好的礼物呀。”

    一息看着她,突然一颗豆大的眼泪掉下来,它赶紧抬手抹了抹,又一颗豆大泪珠掉在手背上,随后一发不可收拾。一息哭得几乎说不清楚话:“江月……我不想他死……我不要有人,又因为我而死……”

    “月郎他啊——”

    小星轻松而自信的语气惹得一息抬起头去看她。

    “他刚刚把这里买下来了。”

    一息难以置信地看向小星,然后,顺着她的目光,蓦地睁大了双眼。

    落日余晖下站着一个人,身姿挺拔,玉树临风,俊逸的眉眼间依旧是冷冷的傲岸神气。

    一息瘪了瘪嘴,终于嚎啕大哭。哭声撕心裂肺,仿佛将这些日子里的所有委屈、所有悲伤、所有心结都号啕了出来。

    “……我想,我想,像明光一样加入你们……江月,我想成为你的渡。”

    夕阳的芒光染红了西方的天空,远方有雀鸟归巢,鸣声啾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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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星月小课堂:

    1、文中救火的器具,均出自曾公亮的《武经总要》。

    2、水囊,是用猪、牛的膀胱盛水,起火后掷向着火处,水囊外壳破裂或被烧穿,水即流出。

    3、唧筒,竹制的,水能从竹筒开窍处吸入和喷出,算是中国最早出现的消防泵浦。

    4、麻搭,是在八尺长的竹杆上系住二斤散麻,救火时蘸上泥浆来涂抹房屋或物品,也可以蘸水进行湿润以防止延烧。

    来自作者的咆哮:北宋的消防官兵很帅啊!!北宋时专职的救火组织“潜火铺”的主要成员是皇家精锐或专职的消防火部队。例如东京三衙,也称为“上禁兵”。能成为这个序列的士兵,除了身高必须达到1.71米以上至1.80米,还要有琵琶腿、军轴身等这样的身材。(作者躲角落里花痴去了~~)

    最重要的PS:不论是北宋还是现代,真心于水火中救人性命的官兵们都是非常非常伟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