品阅小说网 > 史为菱花镜 > 第2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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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谁在秋千,笑里轻轻语。

    一寸相思千万绪。人间没个安排处。

    ——(北宋)李冠

    小星坐在床榻上,直视江月,她一双水润的眼里映着光斑。她重复地问了一遍:“月郎,一息在哪?”

    江月迎着她的目光,沉默着。他看到日光照在恋人的半边发髻上,小星就坐在光与暗的中间,晦明参差,恍惚间生出了再也抓不住她的感觉。

    江月急走几步上前,扶着小星躺下,一言不发。小星本不愿意,身子绷得僵直,与江月强制自己躺下的手劲对抗。然而当她对上他的眼眸时,心中某个角落忽然软塌了下去。

    她见过江月的许多种眼神,锐利的、不屑的、骄傲的、阴冷的、寂寞的、炽热的,她是他最亲密的人,可是她从未见过江月像现在这样,隐忍的眼神。隐忍着巨大的痛苦,仿佛有什么东西即将化为乌有。

    小星叹了一口气,乖巧地躺下。

    江月帮小星盖好被子,转身就走。一刻都不想停留。他临要跨出门,忽然听见小星很小声地说了一句话。“月郎,即使我擅长推演之术,即便是我的师父安乐先生,没有人能够预知自己会与谁相遇,也无法知道什么时候要跟谁别离。”

    相遇和别离,从来都是这个世界上最难解的题。

    江月什么话也没说,反手关上了门,步履飞快,逃离了小星的寝室。他不敢回头,不敢停留,不敢去猜小星已经知晓了多少。他走得很快,仿佛身后有洪水猛兽。江月穿过回廊,走过后院,绕过一个拐角的时候,猛地趔趄了一下。他扶住墙壁站稳,几秒后缓缓地闭上眼。

    在小星沉睡不醒的那三年里,江月尝试过无数的办法想让她醒来。他遍寻名医,史书上记载过的、民间交口称誉的,挨个找来看病问诊,实在无法到府的就向他们讨要方子;他施术做法,遍翻各个朝代的法术籍册;最后,他甚至去求神拜佛,一如莲花座下最虔诚的信徒。

    终于在第二年的中秋时节,荆芥在检查过小星的身体情况后,犹豫了一下,说出结果:“小星她,可能不会醒了。”她的脉息已经弱得几乎感知不到。

    江月站在床榻一侧,一双眼盯着荆芥,听到这句话后,慢慢地扭头,目光落在了小星的脸上。他的眼眸漆黑,像是深不见底的潭渊,像是牵丝的木偶,被剥离了所有的生气。

    “她只是睡着了。”江月的声音疲倦无力,却依旧执拗。荆芥没有辩驳,只是站起身,给了他一个拥抱后,静静地走开。

    江月动也不动地看着小星,她闭着眼睛,苍白的脸上没有表情。江月的身体忽然挣了一下,伸出手抚上恋人的脸,俯身亲吻她,“小星、小星、小星……” 他不停地唤着她的名字,只能不停地唤着她的这个名字。

    杨晴,杨晴,醒来好不好,不要丢下我一个人。

    一息站在门口。

    他看着江月的身影,听到他的喃喃低语,没有上前。

    他知道他在哭。

    中秋夜,月圆云淡,光华满盈。家家烛火高照,祷松椿比寿,祈穰穰满家,祝夫妻偕老团圆。唯独江府内一片昏暗凄清。江月依旧守在小星的床榻边,他没有点灯,执拗的背影融进黑沉沉的夜色中。

    忽然,“吱呀——”推门声响,一息披一身溶溶月色走了进来。江月没有说话,只是扭头看了他一眼,又转回去。一息走到他身边停下,递过去一沾露水小菊。江月没有接。

    “江月,接下来我要说的话很重要。”一息的声音清粼粼的,在寂静的夜里听起来,像是松溪的潺潺流水,“我,一息,一息善复苏。”

    天地万物只要还未真正死透,他都可以使之重现生机,包括人的生命。一息可以为小星逆天改命。

    “不行。”江月脱口而出。他何尝不知道一息的异能可以救活小星,但付出的代价对一息太不公平,几乎相当于一命抵一命。

    一息不理他,转身将手中的小菊放在小星的枕边,指尖缭绕一缕芳香。“江月,这是能让小星醒来的唯一办法,也是最后的机会。”一息是妖,他能感知到这个房间里有一个生命正在缓慢却持续地衰弱下去,很快就会不复存在。

    江月猛然站起身,紧紧盯着一息,太阳穴处的一根神经狠狠跳了一下,疼得他咬紧了牙关。一息看着他这副模样,忽然间笑起来:“没事,我懂的。”

    他曾许多次看到过,江月与小星说话的模样。他们有时候是在讨论工作,有时候只是说些无聊的话题,但是两个人的眼里都是满满的幸福,是那种即使到了七老八十,也仍能从对方眼里看到爱意的幸福。

    一息觉得那样的画面很美。

    人间情爱,哪里有不自私的。更何况——一息认真地看着江月,夜色中他的身影依旧挺拔,只是多了一种无能为力的颓唐——你们曾经保护我,现在该轮到我来守护你们了。

    一息不再理会江月的犹豫,他平举双手,张开五指,白色的光蓦然从掌心涌出,汇成了一条白灿灿的河流,源源不断地向注/入小星的身体,与此同时,他的身影渐渐变得稀薄。

    屋外的树木枝叶忽然飒飒作响,风在院子里回转盘旋,“哐当”一声撞开了门。一息毫不在意,置身风中施法,衣袂翩飞。

    逆天改命并不像是复苏一株树、一棵草那么简单,即使施法成功,小星也不会即刻就醒,需要等上一段时日,少则三五月,多则四五年。

    一息交代清楚后,薄薄的身影慢慢地,慢慢地,化作一缕轻烟,随最后一道白光灌/入/小星体内,消失不见

    风停了。

    江月双膝一弯,跪在了床榻前。

    江月从回忆里缓过神来,呆呆站了一会儿,然后缓慢地沿着长廊行走。阳光在他的身后拖出长长地影子。

    “阿郎,阿郎。”身后传来脚步声,有奴仆匆匆来报,“娘子又昏过去了。”江月怔了一下,一把推开奴仆,刚要走却被人拦住。

    “江月。”荆芥挡在他的面前,叫住他。江月面无表情地看着他,挥手示意奴仆退下,然后问道:“你是来杀我的吗?”

    罕车虽说也是持衡人,同样要保护穿越者,维持时空平衡,但由于权责远高于普通持衡人,他们还要担负着持衡人的安危。建康城牺牲了三名持衡人,江月对此一直耿耿于怀,认为是自己保护不力。而最重要的是,他此前居然同意牺牲一息将小星救醒。

    荆芥瞪着眼睛看他:“小子,你若真该死,现在出现在你面前的就不是我,而是甘棠。”

    江月一愣,突然明白了他话里的意思。他撇过脸,不愿继续这个话题。荆芥却不打算放过他:“如果我没猜错,小星的身体和一息相融得并不好,所以小星才会动不动就昏迷。并且随着昏迷次数的增多,小星的身体会产生排斥,最后……”

    “没错。你猜对了。”江月打断了他的话,执意不让荆芥出那个词汇。他知道的,当他在建康城收到小星昏迷的消息时,他便清楚,自己留不住她了。

    小星这一次昏迷的时间很短,半夜里醒来,亲自去了趟厨房。她做了一息曾点名要吃的菊糕,糕面上当真铺了一层切得细细的肉丝和鸭饼。她还选了一支梅子酒,与菊糕一同放在木托盘上,自己端着去了后花园。

    江月在月下等她。他负手眺望着天空,月色朦胧,星光不亮,望着望着就眼失去了焦距。

    “月郎?”小星唤他。

    江月接过她手中的托盘,在桌几上摆放好。随后捻起一只透亮的青釉酒杯,挑挑眉看向她:“给我准备的?”酒液入喉,辛辣微甜,滋生出梅子的清香来,一口下去,又辣又畅快。

    小星微笑着看他饮下,低头望着自己酒杯中一轮残月的倒影,轻声说道:“月郎,我想知道所有的事情。”她不是没有起疑过,为何醒来后从未见过一息,江月解释是被派去执行某项任务。

    江月放下酒杯,伸出手抓过小星的手,十指交握,掌心牢牢地贴近,温热黏绵。“好,我说给你听。”他答应道。

    微风清浅,携枯叶纷扬零落。

    小星安静地听完江月所描述的种种过往,将沉睡的那三年里发生的事都了解清楚。她执起酒杯,将杯中酒一饮而尽,酒液像火一样灼烧过喉咙胃肠。小星的声音很轻,仿佛陷在回忆里,她说:“月郎,还记得我刚醒来那阵子,曾经跟你说过,我做过一个梦吗?”

    “我梦见我们一起白了头。”

    天边低低的轰隆声传来,小星转头向那里看去,江月微微皱眉,顺着她的目光也望向天空。

    这一望,两人俱是一愣。

    无数颗流星划破夜幕,璀璨的光华喷薄而过,留下亦真亦幻的裂痕。星陨如雨,交流如织。

    小星低垂了眼眸,在绚烂的天幕下,掏出了一只香囊。这是她答应过的,新制的素罗面蝴蝶百花香囊。小星直直地望进江月的眸中,启唇祝道:“愿郎君千岁。”

    江月没有伸手去接,只是盯着小星的双眼。小星不恼也不气,拉过他的手,将绣制精美的香囊放入他的掌中,蜷起他的手指,握牢。

    她开口再祝:“愿郎君安好。”再拜陈三愿,一愿郎君千岁,二愿郎君安好,三愿郎君不为相思恼。

    江月勉强自己保持着温柔的微笑,可实际上,嘴角勾起的弧度几近没有。

    他有多爱她,此时就有多恨她。

    小星活得太明白了,擅推演,窥天机,比任何人都清楚宿命与结局。江月恨她洞悉一切事物的模样,恨自己所有的挣扎和不甘在她眼里只是徒劳。小星的眼神永远是温柔且悲伤的,她就用那样的眼看着你,注视着你。

    江月忽然感到泄气。

    “小星。”他刚想说些什么,却突然发现有一丝微光从小星的肩膀升起,明灭地升向空中,像极了夏夜里的萤火虫。

    可深秋哪来的萤火虫?

    江月愣怔住,一瞬间双目通红。他成为持衡人的这些年来,见过无数持衡人生命消逝时飞升的光斑,然而,他从未想过,有一天,他的恋人会在自己的眼前化作这道光河。

    “小星!”

    江月的额上青筋暴起,面色赤红。

    “没事的。”小星镇静地看着他,仿佛即将消失的人并不是她。她温柔地安慰道:“没事的,生老病死是人生常态,是无法扭转和抗拒的事情,每个人都会……”她突然住口,眼泪明明白白掉下来。

    “月郎,”她抛开了强装的镇静,冲过去扑进了江月的怀里,撞得他后退了两步。

    “我怕。”

    她怎会不恐惧死亡。消失了就不复存在了,那些活着的时候,看过的风景,问过的味道,听到的声音,人与人之前的感情,恋人皮肤上的温度,互相亲吻的温柔……所有的一切都化作乌有。没了就什么都没了。

    她并没有像其他人认为的那样坚强。

    越来越多的光斑正在离开小星的身体,升向天空。江月抱着她,感知到她在发抖,看到了她蓄满泪的眼,看见了她的这双眼眸里依旧只印着自己的身影。“别怕,别怕。”江月拼命地搂紧她,仿佛这样就能将她留下。

    他捧起她的脸,吻了上去:“杨晴,不怕的。你的一生有多长,我陪你多长。”

    别怕,我会永远在你的身边。

    小星含着泪笑起来。

    这一笑仍是最初的模样,清丽得像是云端上最温柔的月光。

    “帮我谢谢一息。让我能在最后一刻看到的人是你。”小星的裙裾泛起无数的光斑,飞扬而上,她的身体轮廓开始渐渐地变得透明。

    小星的身子随着星光散开,变得越来越浅淡。江月咬紧牙,生怕嚎啕出声。小星手指摩挲他的脸,凑近他,再吻一次。吻很轻,一触就松开了。“月郎,” 她的笑容里恢复了平静,只是声音依旧哽咽。

    小星身上的光越来越亮,她无声地用口型念出他的真名:

    秦洋。

    “这一次,我真的要走了。”

    江月慌忙去抓她的手,触碰到指尖温度到刹那,星光乍裂。

    点点银光,交织成无数条流光溢彩的光带,又组成夺目耀眼的光的矩阵,最终汇成一条星河,迢迢河汉,从尘埃而起,绵延直上。

    光芒散去,唯剩一地衣裙。一只雪白的小兽从衣服堆里挣扎着爬出,漆黑的眼眸盯着江月,许久,泪下不止。

    江月回了一趟现代,去到他中学时期的学校。

    正值下课吃饭的时间,江月站在校道一旁,看着与自己擦肩而过的年轻学生他们捧着书本、提溜着购物袋,或是端着盒饭,面容陌生、青涩。一个路过的女学生扎着马尾辫,蹦蹦跳跳地跑到在男朋友跟前,指了指天空:“这是要放晴了吧?”男生没说话,只是宠溺地拍了拍她的头顶。

    江月目送他们手牵手走去食堂,慢慢地在人/流中逆行,走向教学楼。学校这些年来经过了许多次翻修扩建,而他曾经呆过的教学楼依旧是那副老旧的模样。当然,教学楼顶的铁制校训还是被刷上了新的鲜艳的红漆。

    他沿着楼梯爬上四楼,来到楼层的倒数第二间课室。教室里增加了多媒体这类的教学设备,课桌椅也都换了新的款式。江月站在门口,没有走进去。教室里还有几个孩子在聊天,他们警惕地打量了他几眼,转过头继续投入到热烈的讨论中。

    走廊里空荡荡的。江月模仿着学生时代的样子,整个人趴伏在栏杆上,双臂越过栏杆伸出去。

    有风从指缝吹过。

    十几岁的时候,我爱上了一个人,从此,无论余生能有多长,我就只爱着这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