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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身藏内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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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等容洵回到丞相府时,日头颜色已经暗淡了。

    大堂里点着灯,容怀钧佝偻着背寂寂独坐,看到容洵暴喝一声:“站住!”

    容洵脊背一僵,转过脸来:“爹有什么吩咐?”

    “你今日去了东宫?”

    “毕竟是我医好的人,总得再去查诊罢!”

    “探个病能探出半个日头来?”容怀钧心沉沉地落了下去,“东宫现下是个烂摊子,人人避之若浼,生怕走慢了一步污了自身,你倒好,上赶着去触这霉头!”

    容洵默不作声,只淡淡地盯着前头的烛火看,似在沉思又似在出神,良久,在容怀钧忍耐不住口齿一动时,他开口了:“爹您从政为官这么多年,不可能不明白这个道理!”容洵目光如炬,灼灼地望进容怀钧的眼中,“无论如何,总要找个立足之地,选择一方主人的,这么中立下去只会成为众矢之的,被几方围困撕扯,渐渐被时事抛弃,被朝堂遗忘,到政局尘埃落定时想再横插一脚就没机会了!不如在有选择的时候去做选择,还能共同拼出一条血路!”

    容怀钧颊肉一跳,猛一拍桌子指着容洵喝道:“所以高元珉事发,你又是治病又是查案,鞍前马后的就是为了择他做主人?”他狰着眼,嘴唇气的发青,“即使非要做出选择,高元珉也绝非可栖良木,身为皇子,无才无权无显赫家世,全仰仗皇上对姝妃常年的盛宠,才换来如今的恩泽,他都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你怎可把全族系的生死存亡希冀于他!

    容洵微抬下巴,问道:“爹认为的最佳人选是谁?”

    容怀钧伸手捞起桌上早已凉透的茶碗,握住摸了摸,复又放回桌上,再开口时声音已稳然有力,“大祁开国二十三载,根基尚且不稳,又连换两朝君-主,最忌讳政-局动荡,民-心不稳,齐王此人虽颇有tai祖遗风,麾下良才谋士无数,朝中爪牙鹰犬遍布,可此人虎狼之心太重,加之齐王乃tai祖之兄,即便大成登基,亦是名不正言不顺,必然带来一场腥风血雨。”

    他肥厚的眼皮之下露出的眸光,黑亮异常,言之凿凿地继续说道:“燕王作为tai祖之长子,这君王之位原本稳打稳实轮到他坐,奈何宋太后遗嘱‘立长废幼’,认为‘四海至广,万几至众,能立长君,社稷之福’,遂命tai祖传位于tai祖之弟,即当今圣上高慎,如今一朝君主已是一朝臣,燕王高宗颐早已是昨日黄花,再怎么不甘心,怎么挣扎,也无甚效用。”

    容怀钧说到这儿,已是毫不避讳地直呼名字,面上也是七分的不屑,他换了口气接着道:“至于,圣上之子高元玠,本是嫡出,又为长子,禀性聪明机警,善骑射,好武功,颇具雄韬伟略,应该为上上人选。”

    容洵静静听他说完,微微一笑,道:“爹有没有想过,为何皇上如此喜爱高元珉?”

    容怀钧老实不客气地哼了一声,才道:“皇上偏爱姝妃,独宠二十余年而不衰,甚至几次欲废李氏立其为后,高元珉为姝妃之子,自然爱屋及乌了。”

    “爹您叱咤政-坛这么多年,深谙为官之道,却不懂人心。”容洵漫声说道,“在我看来,原因有三,其一,皇上本人附庸风雅,喜好诗赋,高元珉恰恰工于诗书,精于丹青水墨,常常与皇上切磋探讨,不免产生伯牙子期之情。比起其他皇子,皇上对高元珉确是发自内心的喜爱;其二,姝妃生于寻常巷陌,无背景靠山,恰恰和李皇后臃肿的外戚势-力形成对比。这其实是一种优势,历来君王最忌惮外戚干政,后宫霸权,这柔柔弱弱的姝妃母子却恰恰让皇上觉得安心。”他说到此处停了停,零星一点笑意浮起蕴在唇边,“其三,确实是因为高元珉作为姝妃独子,皇上对他因爱生爱,特别庇护。”

    容怀钧摸摸下巴上的胡茬,“嗯,分析的在理,但最关键的是高元珉目前的优势仍建立在姝妃受宠的前提下,这种优势目前看似风光,实则摇摇欲坠,不可过分信赖。”

    容洵缓缓摇头,沉声道:“姝妃此人不同凡响,必将盛宠不衰。”

    “未必未必,”容怀谦连连摆手,“薄情不过帝王家,待到姝妃色衰时必将爱驰,哪可能有现在的荣宠?!高元珉也必将失去庇荫!”

    容洵不反驳,只幽幽吁了口气,缓声道:“爹记不记得淳化三年冬季,正是圣上御驾亲征漠北,准备收复幽云十六洲之夕,一直随王帐的姝妃却病倒了,皇上不得已将之遣返,不想此后思念成狂,不食不寐,没两日圣上便留下卢多逊和刘澄两名大将独自返回,据传回鸾宫见到姝妃时皇上竟然泣不成声,七尺男儿生生哭成个泪人儿。”

    容怀钧悚然一惊,电光火石之间想透了其中的玄妙,“如此看来,那传言莫不是真的……”

    “不错,”容洵默然点头,“姝妃确实是妖,但仔细推敲开来,又不算,这其实只是一种异于常人的体质,此种人身藏内媚,一颦一笑都极具诱惑力,若与之生活越久,越会上瘾,就如吸食烟枪一样欲罢不能。古时如苏妲己妹喜等人都为这种罕见体质,民间将这类有内媚之相的女子统称为魅。”

    容怀钧听之,良久说不出话来,关于魅的传说从古至今层出不穷,但活生生地出现在身旁时却也让他震惊得不知如何接受。

    容洵接着道:“如此,姝妃专宠后宫多年,从未将手伸向外朝,原因很简单,她是一只魅,如苏妲己能倾国一样,掌控了一个男人,翻云覆雨只在股掌之间。”

    “妖妃,果真是妖妃!”容怀钧一拍大腿,长出了几口气,“这如何使得!如何使得!留着这么个祸水迟早是要亡国的!”

    容洵淡淡地看着他,这个开国宰相终究老了,老得犹如万千蝼蚁一样,可以轻而易举地玩弄于股中,他几不可闻地轻哼一声,道:“爹您多虑了,若姝妃想要亡国,这泱泱大祁早已覆倾,她虽是魅,终究只是个女人罢了!但她的儿子高元珉却从多方来看都是圣心所想之人,只要我们顺着圣意辅佐高元珉,我们容氏一族便可在朝堂高枕无忧。”

    于此,容怀钧也再无他话可讲。

    容洵躬身退出,至门外全身放松了下来,长身玉立于屋檐下极目远眺着天空,此时正值黄昏,天色却暗得张牙舞爪,随着一阵残风卷过,妖红的夕照透了出来,给低低压在京城上的密密麻麻的黑云镀上一层似血的滚边。

    “你在干什么?”不知何时,白芪已站在他身后。

    容洵仍旧望着天,道:“等一场雨。”

    白芪跟着他抬头,亦被这妖异的气象所吸引,不禁感叹:“的确是要下雨了!”

    容洵淡笑一声,转过头来,“此时此景,弄琴煮酒最适合不过!”

    遂于明轩阁内临窗的长塌上摆一方案几,其上置一个暖炉,一壶热酒。容洵几杯酒下肚,耳际脸畔微微发红,呵着热气对着白芪微微一笑:“这五年你都去了哪里?”

    白芪却是滴酒不沾的,只是讷讷地看着容洵喝,听他询问,又“啊”了一声,才道:“第一年顺着北边一直到了大荒,在药王谷呆了两年,药王就将我赶了出来,说我偷学了他的医术,不能再留我了,我于是又返回往南走,下蜀中翻祁连山脉到岭南,又至南越·······”

    容洵神色微讶,“原本以为你这块木疙瘩离了丞相府老宅,多半不被饿死,就是被人骗死,没想到活蹦乱跳地跑遍大半个九州大陆……”他给自己斟了一杯,小小地打了个酒嗝,“我好奇得很,这些年你都靠什么活下来的?”

    白芪有些羞涩,吞吞吐吐半天,才说:“……其他我也不会,只能一路行医问诊,帮别人拔牙,治痘,拉筋,接骨等治些小病小痛,若有大方一点的给几两银子撑个月余儿,若碰到小气的送一篮子花生鸡蛋也是够过几日的,再,再不行就去酒肆茶坊帮厨,杀鱼炖菜什么的……”他越说声音越低,内心开始懊恼自己真如容洵所说,总有本事把日子过的乱七八糟,于是停下来惶惶然地看向容洵,不想容洵却展颜笑了,感叹一声:“果然是个江湖郎中呢……”

    白芪心下一松,吭哧两声才道:“我听说你又病了!”

    容洵神色不动,含笑问道:“怎么听说的?”

    “啊……”白芪一下子被问住了,怎么听说的呢?千转百回,小道消息……他也不知道是谁告诉的,就是有一日这么听说了,于是急吼吼地从南越赶了回来,正在他苦苦思索是谁告诉他的时候,一声旖旎的气息钻入耳中。

    “我说的。”容洵一手半撑着头,一手举杯隔着案几望着他,“我叫你回来的。”他醉眼迷离,充满了魔魅之气,“你太笨,走南闯北地乱跑我不放心,放在我眼皮子底下,即使死了伤了残了,我也好方便替你收尸。”

    白芪一怔,呆呆地看着他,不知为何在他恶毒的语气中莫名多了份寂寥之意,他默默陪他喝了好长时间,才轻飘飘地逼出一句:“对不起,五年前我不该负气离开……”

    容洵置若罔闻,出神地望着窗外,“呼啦”一声,平地里惊出一个炸雷,雨紧跟着噼里啪啦砸了下来,他就在这嗡然鸣动的疾风行雨中张口问他:“五年了,还恨我吗?”

    白芪猛然抬头,神色一时间似惊似怕惶惶不安,他躲闪着容洵的目光,转脸焦灼地望着暴雨,恨吗?好像是恨的,他忘不了容净死去时那张不甘心的脸,但听闻容洵病危时,他几乎没有犹豫就一路披星戴月马不停蹄赶了回来,所以恨吗?

    白芪一向不擅长思考事物,他的世界观太一清二白,但往往事情除了黑白还有灰,还有模糊不清的界限,他一时迷惑了,想了很久才极为认真地看着容洵说:“我不想你死。”

    容洵听到这句话忽然仰天长笑,满头青丝如练一泻而下,笑着笑着便趴在了桌上,他是真的醉了,全身前所未有地放松了下来,悠悠荡荡地找不到个落脚点,容洵醉颜酡红,在灯下显出一种勾魂摄魄的艳色,他幽幽呵出一口酒气柔声对白芪道:“你能回来,我很高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