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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人面兽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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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六月伏天生热,骄阳似火。

    明轩阁内却纱幔飘飞,冷风习习,正中一方铜绿色的冰鉴吹出一股股凉气,使得室内凉爽如和春三月。

    容洵只着单衣半靠在床榻上,手中捧着一枚银项圈上上下下地翻看,旁边案几上还摆着另外两件物品:一纸御赐婚书,一封戳着红蜡的书信。

    容洵看过那项圈又拿起那封书信抽出里面笺纸细读,他看的很慢,目光良久才移到下一行,旁边一身材短小的方脸暗卫俯首垂耳静候一侧,恭谨地等待容洵问话。

    容洵将手中物件放下,闭眼揉揉眉心,道:“你再与我细说一遍。”

    暗卫无渺斜出一步握拳作礼,低声道:“这周楚楚原本是溪州信阳人,与陆渐是未出五服的本家表妹,两人自小一块儿长大,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周楚楚十六岁那年嫁与陆渐为妻,两人情投意合伉俪情深,婚后一年便生有一子取名陆景通,恰逢那年媵国长公主远嫁北燕途径溪洲信阳,阴差阳错之下与陆渐相识,长公主一见倾心断了和亲的念头,只身一人逃将回来向圣上请命执意非陆渐不嫁,齐王原本是看不上陆渐这个小小的陵阳县书吏,无奈长公主一意孤行以死相逼,只得顺着她意将陆渐指为公主驸马。不想那陆渐却是个重情义的痴情种子,死都不肯休了周楚楚,其妻周楚楚深明大义,自知不能挡了丈夫的锦绣前程,遂抱着其子陆景通投井自尽,被软禁在京城的陆渐听闻丧讯,亦悬梁而死。”

    无渺说完顿了顿,咽了口气继续道:“这一段荡气回肠众人皆知,但这是经过粉饰修改过的表象故事,齐王编造来糊弄百姓的,真正那些肮脏曲折见不得光的隐秘说出来恐怕才令人心惊胆颤。”

    他说到此处,那鲜有表情的脸不由神情一动,“本来对于长公主远嫁北燕和亲,齐王已经十分不满,陆渐一事正中其下怀,正好可以顺理成章的将长公主留在身边,长公主只身回帝都之后,齐王明里顺着长公主的心意向圣上请旨赐婚,暗地里却逼杀陆渐上上下下老老小小满门三十七人,迫使陆渐悬梁自尽。”

    容洵面无表情地听完这如戏本般跌宕起伏可悲可叹的故事,道:“陆渐一家惨遭灭门的确像齐王做出来的事,齐王一代枭雄狼子野心,为了其千秋伟业怎么肯将长公主这枚好棋弃之不顾,区区一个名不见经传的书吏哪里配得到长公主芳心?”

    无渺听着频频点头,“只是想揪住齐王的小尾巴怕是不易,齐王此事做的十分缜密,与之相关的人逃的逃死的死,竟没留下一个当事证人证据。”他稍稍压低声音,“不过天下就没有不透风的墙,齐王百密一疏终有一漏,那陆渐不足百日的孩子竟然被好心人救起,只是从此失踪了。”

    容洵稍作沉吟:“若能找到那孩,对案情大有用处,你继续追查这孩子的下落。”

    无渺俯首说诺,瞟了一眼容洵手中的信函,说:“除了这些以外,这里头还有一段不为人知的趣事。”

    容洵微抬下巴示意他说下去,无渺抬了抬眼皮继续道:“原来那陆渐也不是铁骨铮铮的汉子,只一个只顾着自己锦绣前程的绣花枕头,在他被软禁京城的日子,与长公主渐生情愫,又沉浸于京城灯红酒绿的官场生活,生出了那攀龙附凤之心,几番思忖之下写了封家书给发妻周楚楚,言辞冷漠绝情句句不离休妻之事。周楚楚伤心欲绝又碰到齐王刀剑相逼,不得已选择自绝于世。”

    容洵把那信函放在桌上,“这封信和这小孩项圈是周楚楚辞世之前写给陆渐的?”

    “不错。”无渺点头,“当时信还没到陆渐手中,就被齐王的人截获了!”

    “被事先截获了?”容洵听及此处,垂目冥思,良久道:“若高悛想要破坏高宣宜和陆渐的关系,更应当让这封信稳稳妥妥地送入她手中,一旦高宣宜发现心心念念的情郎是这般无情无义人面兽心的俗种,自然死了敬重爱慕之心。这方法兵不血刃杀人于无形,比之灭陆渐满门高明得多,齐王何苦舍近求远化简为繁呢?”

    无渺一呆,的确是说不通,忖度思索半刻措辞道:“公子以为如何?”

    容洵微微一笑,坦然道:“我亦不知。”他看无渺莫名一怔,好似没想到他会这么回答,继续道:“齐王此番行事自然有他的考虑,个中缘由你需下去彻查清楚。”

    无渺抱拳揖退,容洵忽而出声又问道:“高宣宜对于此事知道多少?”

    “据这几年她的种种表现,应该知之甚少,和勾栏瓦舍里唱戏的知道的差不多。”

    容洵嘲讽道:“虎毒不食子,齐王倒是爱女心切,此事若让高宣宜知道了,不说疯了便要傻了。”说罢再嘱咐了无渺几句,便示意他退下。

    容洵虚靠着床榻闭目养神,他蹙着眉头眯了一会儿又睁开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案几上那一纸婚书出神,末了自嘲一笑:“始终胳膊拧不过大腿啊!”犹豫半刻才伸出手去拿,“媵国长公主,朕之幼弟齐王悛所出,秀外慧中,贤淑端庄,适逢婚嫁之龄……”读到一半,忽然“啪”一声合上,脑中一片杂乱,正在心烦意乱中,一人磨蹭着走近明轩阁。

    容洵等了半刻不见人来,抬眼看到白芪灵魂出窍似地呆立在门口,轻喝道:“怎么?不知道该迈左腿还是该迈右腿呢?”

    白芪张了张口仍旧不作声也不进来。

    容洵坐直身子,提高音调道:“有事?”

    白芪呆了呆,在外头梗着脖子憋红了脸,方粗着声音道:“……没有……”说完也不等容洵反应,便逃也似的跑开。

    容洵看着白芪匆匆离去的方向,微微苦笑:“这一根肠子通到底的犟驴。”

    白芪前脚刚走,便见容怀钧气势冲冲地朝厅内走来,容洵立即起身作礼,容怀钧暴跳如雷,喝道:“这下你要怎么收场?”

    容洵吐纳了一口气,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容怀钧跳脚摆手:“如何挡?如何掩?”他语势又疾又响,“齐王霸王硬上弓强行与我们联姻,圣上明知其怀了司马昭之心,却任由他为所欲为拥势坐大,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伸头缩头都免不了悍厉一刀!怎么挡?!你想怎么挡?!”

    容洵谦卑地立在一侧,待容怀钧噼里啪啦发完一通火气,才恭谨道:“爹您眼光厉辣目光如电,看准了其中要害,目前形势的确焦灼如此,连圣上都默许齐王明目张胆地结党营私笼络势力,我们当然避无可避挡无可挡!”他顿了顿,蓦地一笑,“既然无法挡也无法掩,那就顺应天意顺势而为罢!”

    容怀钧看他一副玩世不恭的样子,更是火冒三丈,“这也可那也可,你想骑墙头么?”

    容洵却正色道:“也未尝不可。”

    容怀钧一怔,拧着眉头凝视着他沉思片刻,道:“你且说说看。”他稍定心绪,扶着椅子扶手坐下。

    容洵道:“齐王求好在先,我们与四皇子相交在后,以齐王在陵京龙盘虎踞的势力,在与四皇子联盟时就意味着难逃今日进退两难之果。”

    容怀钧听之,浑浊的老眼望向面前的儿子,不觉心中戚戚两分,喃声道:“的确是既定之局,是我一时眼盲脑钝混乱了……”他喟叹一声继续问道,“你早已想好了对策?”

    容洵提在腰迹的右手稍稍握紧,点了点头:“原本,不管于礼教法度或是为臣之道而言,容氏断断不可做了齐王府的幕僚裙臣,但现下形势所迫,身不由己,我们一面可暂时假意迎合附庸,稳住齐王之心,借机摸清齐王府势力寻出扳倒他的方法,一面可暗地里拥护帮衬四皇子……”

    容洵还未说完,容怀钧便立马摇头打断道:“不行,且不说我容怀钧岂是这种溜须拍马左右逢源之人,单说这法子着实风险太大,若被发现,齐王府的怒火定会熊熊烧将过来,到时我们就算拿出十二分力气来阻挡,都不一定有一分胜算。”

    “也不尽然。”容洵目光一晃,袅袅地落在容怀钧脸上,嘴角牵起一线弧度,“晚节”二字当真害人不浅,曾经叱诧风云的老丞相,现在也变得这般前怕狼后怕虎,他虚虚一笑继续道:“我们有皇上撑腰,齐王还动不得我们。”

    容怀钧突地收回虚靠在扶手上的手按在膝盖上,眸内风云涌动。

    容洵上前一步道:“为官为臣者若想高居不下平步青云,最紧要的能揣度得‘民心’‘圣意’这四字箴言。”他放缓语气,“依我看来,今上执政十六年,断不是那种任人宰割之人,长久以来对齐王一味的忍让纵容,一方面是想先扬后抑,让其放松警惕,伺机等待其露出破绽,另一方面定是圣上手中所握的把柄证据还不足以撼动齐王在陵京的根基。”

    容怀钧此时亦摸透其中玄机,忽然坐直身子,道:“你的意思是,皇上想将计就计打入齐王府内部,待时机成熟里应外合一举拿下?”

    “正是如此。”容洵半藏笑意温声道,“只是不知这一场不见兵刀的博弈,孰胜孰败了!”

    容怀钧此时脑中诸事渐渐串联起来,思绪愈加敞亮清晰,再看向容洵时,心中不免五味陈杂,这个儿子胸中伟略腹内狂澜,真真是帝王将相之才,只是可惜了……

    容怀钧看着他深深叹了一口气,苍老的脸在昏黄的光中显得异常悲伤,他忽然道:“……你长的越来越像你娘了!”接着便没再问其他事,摆摆手躬着背潇潇索索地走了出去。

    容洵静静地笑了笑,倚靠着床榻,打开掌心,好似要握住什么,他微红的指腹与玉白的掌心相映着,煞是好看。

    ···你长的真像你娘···你长得真像你娘······大约在六岁那年,在这样一个落英缤纷的三月,一袭明黄色龙袍的男子也对他说了同样的话——你长的真像你娘!从此,这句话便成了追随一生的梦魇,也成了庇佑一生的福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