品阅小说网 > 惑世 > 第13章 郎心似铁

第13章 郎心似铁

品阅小说网 www.pyxs.com,最快更新惑世 !

    外头阳光很盛,照得人影在脚下缩成小小一团,两三个乞丐懒洋洋地靠在墙根下避暑,一只老狗躲在树荫下一点生息都懒得发出,空气好似热得黏住了,方圆百里内一点声音也寻不着,忽然远处传来阵阵脆响,街头拐出一辆轻轻巧巧的青蓬马车。

    一螳螂脑袋掀开帘子从马车中探出来,“容公子,请到燕王府一聚。”音罢,那坐在车辕上的轿夫手中马鞭一扬,已将容洵卷入车厢中。

    哒哒马蹄悠悠,如搅乱热气的轻风归去了无痕,马车内容洵方坐定,掸了掸卷皱的长裳,抬眼看着坐在对面的梁巩悠悠道:“梁总管邀请人做客的方式很特别,也不问人愿不愿意。”

    梁巩的脸和他身材一样,有一股尖酸相,他挤出一个夸张油滑的笑,毫无歉意地道:“我这有一坛窖藏十年的竹叶青,容公子可愿赏脸与我喝两盅?”

    “梁总管美酒相邀,容某岂有不乐意的。”

    梁巩脸上做出一副热情好客的样子,竟然真的在车厢中摸出两只胎质上好的杯子以及一个手掌大的木雕酒壶,他稳稳当当倒了两杯,一杯向容洵推去,一杯自己一仰头先喝净,才朗声相邀道:“容公子请。”

    容洵执着那杯子笑的斯文,却半点不沾,梁巩又为自己倒了一杯,鹰遀似的鼻子沉醉地闻了闻,又一口饮尽道:“容公子不尝尝?”

    容洵仍旧笑的一脸和煦,两手掌握着杯子慢悠悠地搓捻着,梁巩这下不高兴了,瘦脸一拉,不高兴道:“莫非容公子嫌我这酒不好?”

    容洵静静一笑,“酒是上好的十年陈酿,香醇清冽,馥郁芬芳,只是这酒我喝不得。”

    “如何喝不得?我梁某请的酒是穿肠药还是忘归汤?”梁巩闷哼一声,阴恻恻地尖酸道:“容公子忒看得起我们燕王府了,您可是三朝丞相容怀钧之爱子,我梁某就算长了一身的胆子,也断断不敢对你图谋不轨的。”

    容洵淡淡笑了笑,将剩下的话说完,“这酒我喝不得,怕倒进肚中的是酒,经梁总管一问,九曲回肠一出口就变成桩桩掉脑袋的密事了!”

    梁巩心下一惊,面上不动声色地道:“容公子多虑了,好花赠佳人,好酒待名仕,梁某素来敬仰容公子清名,今日相邀聊表敬意,纯粹一腔慕才相交之心。”

    容洵握着杯子笑的浅淡,“恐怕不止如此,梁总管一肚子问号,还是说出来比较好。”

    梁巩如鸣笛般短促一笑,撮嘴呷了一口酒,道:“那容公子倒说说看我想问什么?”

    容洵将酒杯置在矮几上,“譬如,”他藐了梁巩一眼,缓声道:“吴淼去了哪里?再譬如我买通吴淼的用意是什么?”

    梁巩闻言,那贼精精的双眼先是一颤,再是一亮,最终是笑了:“容公子的确聪明绝顶,可惜我问的是——”他顿了顿,又轻啜了一口酒,后半句却抑而不答。

    容洵知道这种人喜欢故弄玄虚,遂温和接口道:“梁总管想问什么?”

    梁巩将那螳螂脑袋向前一伸,隐现一丝诡笑:“那吴淼,到底该不该杀?”

    容洵一顿,却和他打起了机锋,“我倒更想听听梁总管的高见,吴淼如何该杀?又如何不该杀?”

    梁巩亦是一顿,知道这话头又被抛了回来,索性坦然道:“自然是该杀的。”他将手中杯子平平稳稳地放置在两人之间的方几上,用一指将木雕酒壶缓缓推向瓷杯,将之碾成粉末而过,方抬头继续道:“它挡了它的道,它就没有了活下去的资格。”

    容洵笑意微收,眼睛没有温度地看着梁巩,梁巩大手一扬,桌上粉末随之飞逝,“容公子知道他不能活下去,就不应该救他!”

    “依我看,”容洵静静听他说完才道,“梁总管小题大做了,吴淼不过撞破了燕王的一桩无伤大雅的小秘密,即使传了出去,也断断不会毁了燕王的英名。”他笑了笑,“人嘛,特别是燕王这种人中龙凤,癖好当然也要别具一格。”

    梁巩听得面寒齿冷,正待开口,容洵又道:“倒是堂堂一个王爷,因为一桩小事,出动禁卫军截杀一名老的快入土的六旬老叟,传出去才着实难听呢!”

    “容公子巧舌如簧,梁某无一言可辩驳之词。”他脸上肌肉一动,“只是这一事端传出去的后果我们都清楚,唯一的办法就是让吴淼永远开不了口,死人才能守住秘密。”

    容洵叹了口气,遗憾道:“那这么看来,我也不能活了!”

    “容公子万金之躯自然和别个不同的。”

    “有什么不同?”容洵指着桌上的酒壶,“不管是金杯木杯瓷杯还是泥杯,挡了道就是挡了道。”

    “当然是不同的。”梁巩古怪一笑,“容公子金玉之身,自然有很多人爱重看护,所以容公子不怕死,但吴淼五斗之身草芥之躯,碾死他就如碾死一只蚂蚁那么容易,他自然怕死得很,人太看重自己的生命,那就越不把身外之物当一回事,为了自身的苟且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梁总管谬赞了,我其实怕死得很。”他真诚地看着梁巩道:“我相信不管什么样的人,刀架脖子上时大爷也变成孙子,英雄也变成狗熊了。”

    梁巩听之,于喉咙里逼出一丝闷笑,“只怕富贵不由心,生死不由身,容公子手伸的太长,跑来我燕王府衔肉,只怕英雄狗熊也不好善后呢!”

    梁巩言下之意昭然若揭,容洵受之坦然道:“不知道我怎样才能从梁总管手里买自己的命?”他抽出袖中银票轻轻拍于桌上,“黄金万两够不够?太贵我就买不起了。”

    梁巩神光一动,道:“聚宝盆阁主果然大方!”

    “再大方恐怕难买吴淼一命!”

    “其实也不难,看在容公子的面上,我们也可只割了他乱语的舌头,挑了他乱写的手筋,只要容公子答应我们燕王府一个要求。”

    “什么要求?”

    “燕王一事兀再重提,自此盖棺长眠!”

    容洵一笑,“看来梁总管仍旧不了解我容某为人,我行事作风讲究随心二字,之前我一时兴起救了吴淼,现下兴致没了,要杀要刮随梁总管心意。”

    梁巩面色一寒,知道这人软硬不吃,隧道:“既然如此,容公子于陵京府大牢内行狸猫换太子之计,我也断断不能替公子隐瞒了!”

    容洵闻言,这才收起了笑意,眄他良久才道:“我们两讫了!”

    马车这时也慢慢停下,容洵悠然起身正待出去,忽听闻梁巩压低声音道:“容公子抓到构害四皇子之人了罢?”

    容洵回头,露齿一笑一言不语便跳下车。目送着那青蓬马车远去,他静静立于一片光亮之中低头沉思,御道两旁偶尔一两声茶楼酒肆地摊的吆喝之声,隐于其中有一双眼睛定定地射向他。

    容洵忽然一笑,转脸向醉仙茶楼左近招牌处,道:“跟了一路,不累么?”

    一蓬头汗脸的青年尴尬地挪出身形,容洵又嗤笑一声,“走吧!喝杯凉茶解解暑!”他自顾自几步踏进醉仙茶楼。

    寻了个四面通风的雅间,容洵给白芪倒了杯凉茶,看他咕噜咕噜喝完,笑道:“跟着我干嘛?怕我被杀?”他又给他倒了一杯,“公子我告诉过你,老子武功天下第一。”

    白芪呐呐地看着他,本来面对容洵时就话少,现今更是恨不得缝了嘴巴一句不说。

    “吴淼会不会死?”半晌白芪终于涩声问道。

    “不知道,不好说。”

    白芪默声,过了一会儿才无头无尾地来一句:“你之前救了他!”

    “所以我已仁至义尽,我不是救世主也不是阎罗王,那生死簿上写谁的名字,我做不得主。”

    白芪抿嘴,“你可以救他的。”

    容洵低头沥茶叶,那杯盖碰在杯沿叮叮脆响,他举起茶杯又放回去,道:“我很忙,不是哪个小喽啰的生死都顾得上来。”又补了一句,“救得了一个吴淼,救得了所有老弱病残同样命悬一线的芸芸众生么?”

    白芪哑口无言,看着那张秀雅绝伦的脸,心里渐渐起了寒气,那张脸却不看他,而是颇有兴致地望着楼下聚做一堆吵吵嚷嚷的人群,看了半刻,他忽然出声解释道:“适才那乞儿偷了街头肉铺的银两,被眼尖的屠夫发现,生生剁掉两根手指。”

    白芪一门心思想着吴淼的事,此时听闻乍然惊起跃至窗前,果然见一衣衫褴褛的小乞丐趴倒在地,全身因为疼痛微微抽搐着,颤巍巍的双臂往前低举着,黑瘦的双手满是鲜血,仔细一看已没有了两根手指,围观者见事态已了啧啧两声陆续离去。

    白芪见之心焦性急,正待翻出窗外,容洵适时开口:“我也可以救他。”

    容洵猛然回头,脸上骤起怒容,是了,他把前因经过结果看在眼里,却如泥菩萨般纹丝不动地坐在这里。

    容洵淡然地承受他质问的目光,道:“这类恃强凌弱的戏码今日发生在拱辰街,明日便在浚义桥,后日在琵琶巷,你一一救得过来么?”

    白芪半张着嘴,神情颓唐下来,再看那小乞丐,此时已挣扎着起身,拖着被打瘸的腿捂着手腕子,一步一踉跄地走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