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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不速之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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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容洵仍旧云淡风轻地坐着,支着下颌道:“这世道太复杂,人心太难测,而你太天真……”话未说完忽然生变,只听得一声金属玉器撞击的声音,一只带着翠色翎羽的箭矢破空而来,势头又猛又准,正正射往容洵眉心。

    容洵纹丝不动,手腕一晃那箭矢已夹在两指之间,一旁迅疾扑来的白芪见状生生惊出一身冷汗。

    容洵藐了他一眼,嗤笑道:“瞧你那出息!”他将那箭矢小心翻看,发现其尾坠了一个小竹筒,容洵抽出里面的纸条,其上行云流水一行小字:今晚子时见。

    仅五个字,无人名无地址无确切时间,霸道而张狂。

    容洵握拳将纸条揉成一团,稍一运功将之碾成粉末,冷笑道:“这人作风倒是君子得很,要行鸡鸣狗盗之事前还预先通知一声。”

    是夜,蝉泣蛩鸣,星垂风喑,容洵亥时就歇下了,他并不担心来人,因为不管他是睡是醒,该来的还是会来。

    他以左臂撑头,就着床榻旁一盏如豆孤灯,翻看半卷《镜花缘》,翻过十页时子时刚过,万籁阒静,风眠蝉歇,四周一丝异样也无,只偶有几声莎莎的翻书声。

    子时三刻,在容洵读到第十一回时,窗外隐隐传来一线浅浅的呼吸声,一浅灰色的暗影映在门板上,来人矜持而礼貌地敲了敲门,声音三长一短,平稳有力。

    容洵置若罔闻,好似书太好看了使他完全没有注意到敲门声。

    窗外那剪影此时突然不知去向,空气中莫名多了一股淡淡的甜香。

    容洵抬头,看到一人立在门前,劲装纤腰,一张俏脸在仲夏夜里冒着森森寒气。容洵不禁一怔,他猜到任何一个可能登门的不速之客,就没料到会是她。

    “等很久了么?”那人温言软语,声音好似私会情郎般软糯温柔,听入容洵耳中不禁又是一诧,他扯开嘴角道:“不知长公主大驾光临,我不衣不冠唐突了还请恕罪。”

    高宣宜也不应声,静默片刻,自桌上拿了酒壶和酒杯,踩着小皮靴跃上容洵床榻盘膝而坐。

    容洵一直默默注视着她,此时咬着牙轻笑出声,想爬上他床榻的女人不少,但还从没有一个捂着夜行衣穿着鞋的,他心下愈发觉得有趣,一双眼兴致盎然地观察她的一举一动。

    高宣宜举起酒壶在耳边轻轻晃了晃,左手手指张开,每两指间夹着个酒杯,酒壶一倾,两杯依次斟满,她手指细白却柔韧有力,中指食指一弯,一杯便被旋弹向容洵身侧。

    容洵手掌一张,好似如探囊取物般轻轻握住酒杯。

    高宣宜举杯邀道:“听说容公子千钟不醉,我便前来试试真假。”她一开口,容洵便闻到浓浓的酒味儿和醉意,再看她面色,仍然一片雪白,只耳际微微绯红。

    高宣宜口中说要和容洵拼酒对饮,自己一口气先喝了三五杯,那本是烈酒,几杯下肚,将她煞白的面孔逼出一片红晕,高宣宜一时间有些目眩神迷,打开壶盖闻了闻道:“原来是花雕,怪不得又腥又辣。”她一双杏眼漾着流光,歪着头看那酒壶,“花雕花雕,这名字听着绮丽芬芳,怎地味道这么烈呢,怪得很!”

    容洵坐起,先微微笑了笑,才慢声赞同道:“是挺怪的。”

    高宣宜将屈起的双腿往前一叠,就着酒壶猛灌了一口,又将壶嘴朝着容洵一指,道:“其实你这个人也不是很讨厌!”

    容洵慢悠悠抿了一口,只唇齿沾了一丝,便将酒杯拿远,道:“是么。”

    高宣宜酒劲儿上来,囫囵一通乱笑,“应该说,若你不是我未婚夫,我会觉得你这人很有趣。”她醉意朦胧间微微带出一股小女儿情态,“但仔细一想,其实你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做,我就莫名觉得你有趣了!也是怪得很!”

    容洵淡淡道:“我一向觉得少即是多,静即是动,沉默有时比作声更有用处。”

    高宣宜屁股挪近容洵几分,鞋尖踢了踢他道:“容公子不问问我此行的目的么?”

    容洵一向从善如流,续声问道:“你来的目的是什么?”

    高宣宜双眉一竖,杏眼圆睁,“当然是来和你一起想法子怎么将这婚事推了!”

    容洵此时方才嗤笑出声,那如圭如锡的面容在灯下动出惑人心神的魅色,他道:“公主有什么好法子?”

    “好法子没有,坏点子倒有一个。”

    “说来听听。”

    高宣宜将酒杯酒壶撂在身侧,折叠起双腿又挪近几分,以双臂撑着地,道:“只要我们其中一个人死了,婚约自然而然取消。”她脸色绯红,神采飞扬,说的十二分认真,“我当然不能死,所以最好是你死了。”

    容洵一怔,万万没想到这就是她的点子,更没想到有人可以极其认真地和他讨论让他死,他有些无奈道:“今天什么日子,这么多人盼着我死!”

    高宣宜歪着头热切地看着他,“你觉得如何?”

    容洵诚恳道:“我觉得这个方法非常不好。”

    高宣宜身往后撤,秀脸一拉,垂下脑袋叹息道:“想来你也不会同意!”

    容洵看她一副垂头丧气的样子,不禁奇道:“我就这般不好,让公主千方百计费尽心机想要毁婚?”

    高宣宜闻言,上下打量了他一番,又左右侧头将他瞧了个遍,评价道:“郎艳独绝,世无其二。”她面若止水,未起一丝涟漪,“但我心有所属,纵使容公子神仙之貌,金玉之品,于我而言,不过一幅可观之摩之的画像罢了!”

    容洵微微皱眉,闺中女子多讲究含蓄内敛中心藏之,高宣宜却恰恰相反,性情张扬意态疏狂,说起情爱来没皮没脸不羞不躁,他微微吐了口气问道:“我听闻陆渐死前与长公主约下前世今生之诺,莫非是真的?”

    “当然。”高宣宜眼神坚定,“他说我俩今生无缘来生再续,定要累下三生三世缘,那我自然会等他。”

    容洵略微一迟疑,道:“守着一个已死之人的诺言,值得么?”

    高宣宜笑的有些恍惚,“值得。”酒至微醺时,人的防备心最弱,一些记忆便如溃堤下白蚁绵绵密密地爬出来,她笑了笑慢声吟起了一首诗:“二月卖新丝,五月崔新谷。医得眼前疮,剜却心头肉。我愿君王心,化作光明烛。不照绮罗筵,只照逃亡屋……”

    她声音在没有戾气时很好听,清冽香甜如月夜自林间流过的溪水,她抬头望着容洵道:“这是他教我的诗。这也是我第一次认真听一个人念诗。”他在那破落庙里救下了饥寒交迫的她,他以为她是不识字的小乞丐,竟然认认真真地用木碳在地上一个字一个字写给她看……

    高宣宜面上泛起一丝甜蜜,这首诗她从小念过很多遍,但从未深究过其中的意思,从他口中娓娓道来却有中别样的悲悯慈悲,她又对着容洵轻轻笑了一下,柔声道:“他说真正的清明世道应当是‘老有所终,壮有所用,幼有所长,矜寡孤独废弃者,皆有所养’,他很穷,五六年当的一个小小书吏,但他有悬壶济世之抱负,他心很广,包罗万象,悲天悯人……”。

    容洵却从她回忆的神情中品读到一个信息:陆渐是个聪明人,一个很会取悦女人的聪明男人。

    高宣宜仍旧跌进回忆里,满眼迷蒙,痴痴轻笑,“……那日我约好与他道别回京,途中遇事耽搁了时间,晚了五个时辰,到约定之地时已天黑夜浓,没想他仍旧抱臂苦等……他……他他……”高宣宜忆及此处,长叹三声,那如花的容颜也染上几分离愁别绪,她将凌落的青丝别往耳后,对上容洵之眼璀然一笑:“他等我一夜,我许下一辈子又如何呢?!”

    容洵亦望着她,道:“我想起一段故事。尾生与女子期于梁下,女子不来,水至不去,抱梁柱而死。”他轻轻叹了口气,将高宣宜从回忆中拉回来,“慧极必伤情深不寿,用情至深的人必定被情所累为情而死,执念太深并不好。”

    高宣宜却忽然哈哈大笑,笑毕逼着容洵道:“为情而死,又如何?”

    容洵皱眉,顿了顿继续道:“在我看来公主误把浅湾当沧海,你以为他是尾生荀璨,其实他是李甲陈世美,你却要做那个为情投江的杜十娘。”

    高宣宜眉眼含怒,反诘道:“容公子自己浪荡薄情贪慕权势,就不要以为天下乌鸦一般黑。”

    “你没有用刀子架在他脖子上逼他跟你回京城。”容洵迅速接口,但语音钝重缓慢,更显得掷地有声。

    高宣宜愠怒,呛声道:“他从未有过攀附之心,他未识得我身份前便对我情深意重,诚诚恳恳,他断断不是容公子口中负心薄情之人!”

    容洵静了一会,认同道:“也许你说的对。”

    高宣宜眼神灼灼望着他,怒气渐渐平息,松了一口气继续捡起话头道:“所以这桩婚事无论如何都不能继续下去,如果非要结的话,我到时会逃婚的。”

    容洵看着她,眼中掠过一丝异样,道:“你被宠坏了。”

    这是一句结论,不是责备,不是埋怨。高宣宜第一次听一个和她差不多年纪的毫不相关的人说“你被宠坏了”,她有些得意地笑了,因为不是每个人都有被宠坏的命的,她很坦然地承认道:“是的。”

    “万事万物过满则亏,过多则溢,一个人得到的太多了,被迁就的太多了,必然会恶狠狠地失去。”

    “不会。”高宣宜很笃定,她的笃定是有资本有根据的,连两国和亲这种事她都能为所欲为,还有什么事情是不能称心如意的,有的话,仅仅只有陆渐一人了吧,也正因为万般伸手即得任她予取予求,所以若真有什么东西得不到了,便会成为最珍贵的,最特别的,最念念不忘的。

    容洵睨着她洋洋自得的神色,忽然发现一件有趣的事,这众人口中刁蛮任性的小公主其实单纯得不得了。

    “我该走了。”高宣宜起身跃下床,她脚步虚浮头重脚轻,扶住门板回头道:“我改日再来登门拜访。”她打了个酒嗝,“今日,今日有些醉了!”

    容洵在她走后,枕着双臂望着顶上出神,他原本以为今晚那构害四皇子的元凶必当找上门来,绿绾之事已过月余,这幕后之人却半分不着急,着实令人纳罕!

    正当思考之际,听得后院声声疾呼起火,六月干燥炎热,大火燃起来漫天铺地,浓烟滚滚。

    容洵听着外头嘈杂人声仍旧一动不动地躺着,嘴角慢慢扯出一线弧度,这个小公主当真天不怕地不怕,竟敢半夜烧了丞相府!他将手臂覆在眼睛之上,想着那骄纵的女子一身醉意将后院点着的情态,便缓缓地溢出一声轻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