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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魑魅魍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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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子夜过后,容洵刚阖下眼,耳边便传来了哗哗的雨声,随之而来的是莎莎的古怪声响。容洵披上中衣,透过小指宽的窗棱竹缝,看到一抹黑黢黢的影子蹲在其窗前往里张望。

    容洵支起竹篾看向窗外,只见远处回廊里一盏盏寂寂地亮着黄红色的长眠灯,雨丝如雾笼罩着整个院落,适才那抹影子刹那间杳无踪迹,好似被这夜色吞噬了一般。

    容洵站在窗前吁出一口白雾,俯首就着廊下纱灯察看窗下踩乱了的几只鞋印,那是一双女子的鞋印,细细的短短的清浅的女子的鞋印。

    容洵忽然幽幽地笑了笑,他放下竹窗回到塌上睡意不觉淡了下来,索性点起灯,在无眠之际把近日的事又回想了一遍。雨声嚯嚯透进屋来,扰得人心绪不宁,一只灰蛾子扑棱着翅膀围着烛火打转,惹得容洵心内愈加烦躁,目前好似所有事物的走向都脱离了他的掌控,往不可预料方向发展,费尽心机置了诺大一个陷阱,所有人却都小心沿着阱边走,那毒害四皇子的凶手迟迟不露面,从梁巩专程来相商来看,燕王可排除嫌疑,齐王问题也不大,皇长子却是逮不出一丝可疑点,谜团越滚越大,无一可下刀之处……

    容洵长叹一口气,侧过身看着房檐一只小小的蜘蛛密密匝匝的结着网,警惕地等待自投罗网的餐食。观察的久了一时间错觉自己便是网中之虫,绵绵密密地吐出丝要将自己裹住。

    外头园子里水汽弥漫,盛夏里繁茂的恣意伸张的芭蕉叶软趴趴地任风雨洗礼,墙壁上的苔藓湿漉漉的映着雨雾显出迷蒙妖异的光彩。

    绿绾便湿漉漉地站立在这一片妖异之中,瓢泼的大雨瑟瑟潇潇地打在身侧的枝叶上,乍一听好似一曲离人弹奏的琵琶音,恰恰配合了她此时的心情。

    她单薄的身形颤抖着又禁不住再次靠近那扇镂空雕花的木窗,仔细地看着每一处雕花每一处刻纹,看的久了才发现那影绰的装饰竟是嫦娥奔月图。

    绿绾微微扯出一丝苦笑,手指微曲,抬起,犹疑多时却还是放下,低低念了一句:“……一汀烟雨杏花寒!”

    檐翘下如注的雨水溅了她满身湿气,她回身忽然无声地笑了,那笑让一向木讷的他显得几分柔和,甚至让撑着伞在后头站立的白芪晃了心神,他怔了怔上前扶住满身湿气的女子。

    绿绾浑然不觉,任他扶着跌跌撞撞往回走,却是生平第一次不知道往哪个方向走?雨点混乱如麻,世界被氤氲成一片悲伤,就在她觉得口中酸楚难耐快要忍不住时,忽闻白芪道:“你错付了情!”

    绿绾慢腾腾转过脸来,细细的眼睛对上他的脸,好似第一次见到他一般认真地打量着,末了旋出一个几不可见的笑,“原来你不呆。”

    白芪默不作声,他傻但不蠢,绿绾夜夜在容洵门外默然守候,又黯然离开,只有看到容洵提及容洵之事时,那躯壳才好似有了生命有了喜怒哀乐,余下时候她好似一具蜡黄的了无生气的提线木偶。

    如此,他怎么会不明白?

    白芪不说话,默默叹了口气道:“他不会喜欢你的。”过了一会儿又补充道,“他谁都不会喜欢。”

    绿绾涩然一笑,鼻头微微发红,闭了闭眼,才道:“我知道。”她将粘在侧脸的湿发拨开,“我知道,但我控制不住自己,喜欢一个人……喜欢一个人天地就小了,生活也单调了,他就是世界,就是心甘情愿为其粉身碎骨,就想什么都给了他,不管他接不接受都不重要了……”

    白芪浑身一颤,哗哗的雨声横亘在他们之间,她的声音断断续续听不真切,他只听到了“喜欢一个人,心甘情愿为他粉身碎骨”,他不明白这种感觉,也不明白面前这个女子,怎么能有这么多面孔,有时可以无声无息到不存在的地步,有时冷峻到令人发寒,有时又脆弱到令人酸楚。

    白芪将绿绾送回那道偏僻的小屋后,又漫无目的地往回走,许是天气的原因,那些许久未至的万千思绪纷至沓来,心中一时钝痛难抑,不觉已走回明轩阁外,他犹豫良久,推门而入,半躺在床上看书的容洵闻声回过头来,看到白芪又转过头去。

    白芪失魂落魄地坐在床沿,湿透了的衣裳一滴滴往下滴水,烦躁地抓抓头,侧过头瞪着他,突然出声询问:“你留着绿绾姑娘在丞相府里,不管不顾放任自流,为了什么?”

    容洵翻过一页书,道:“不为什么,我容府家大业大,不多张吃饭的嘴。”

    “什么时候放她走?”白芪继续瞪着他。

    “随时,只要她想走随时都可以。”容洵说着又翻过一页书,他微微抬睫,“既然她赖着不走,那我不妨等着她把真相说出来的那天。”

    白芪心中如蚂蚁啃噬万般不自在,脾气不觉比平时更冲一些,“你撒谎!绿绾若说出真相,她就没有活头了!”他提高音调,“我不是第一天认识你,你从来不留无用之人!”

    容洵对着书忽地一笑,“那我为何好吃好喝供着你这么多年?”

    白芪脸色憋得通红,脖颈上青筋暴起,他突然有些愤恨不平,“所有喜欢上你的人都没有好下场。”站起来嚷道:“就像小净一样,为你喜为你悲为你生,最后为你死!”

    “她们是心甘情愿的。”容洵将书重重合上,未抬起头来只听到声音。

    “一句心甘情愿便可以随意处置她们的生死?”白芪心中狂乱,说话更无分寸,恨声道:“容净心甘情愿便可以唆使她去引诱皇上?可以诱她替你戴罪入牢?诱她吞下你亲手喂的毒-药?”

    容洵微蜷起手指,冷笑道:“憋了那么多年,今天终于因为一个绿绾将这些话说了出来,痛快么?”

    白芪横了心,继续嚷道:“你就是疯子!恶魔!”

    容洵猛地将书掼在地上,眼中是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危险气息,他缓缓吐呐了一口气,干脆道:“你想我怎么处置绿绾?”

    白芪突然眼圈一红,“我……我……”他瞬时败下阵下来,但脑中仍旧嗡嗡作响,似是有千万只苍蝇在里面乱飞,一时平静不下来。

    容洵静默片刻,忽然伸出手覆在他天盖灵上,一股温热的真气瞬间走遍全身,所有的喧嚣慢慢沉静平息。

    白芪呆若木鸡地看着容洵,道:“……我刚刚心乱得很。”

    容洵微微点头,道:“你太累了,你应该回房睡一觉。”

    白芪呆了呆,听话的起身带了门出去,容洵在其身后发出一声冷笑,眼睛凝视着自己的手腕,只见其上面一团乌紫,有丝丝青气自静脉蜿蜒而上。稍懂医术的人,都知道这是毒气攻心之状,但大名鼎鼎的医圣白芪陪侍了他几日,却全然无知无觉,真是奇怪也哉!

    窗外风雨瓢泼,雨水滴滴答答的从屋檐里挤下来,淋湿了古旧的梁木,腐朽的味道充斥着狭小的空间,绿绾细细的手腕支着两腮于黑暗中亮着眼睛沉思。

    一阵窸窸窣窣的脚步声,木门内透出些许亮光出来,一个暗青色的熟悉身影举着伞独立,他抖抖身上雨滴,跺了跺脚进来,“吱呀”一声又把门关上。

    绿绾并不吃惊,好似知道他要来似的,柔声道:“你来了!”

    容洵越过注视他的绿绾,沉静地坐到案桌旁,一言不发。半晌,他侧头淡淡地对她说:“你知道你为什么还没死?”

    绿绾一怔,容洵也不理他,难得地露出了一抹笑颜,“不知道么?当然是因为我批准你活着,换言之你还能有幸听到我的声音,是拜我所赐!”

    绿绾紧抿着唇,面无表情道:“容公子想说什么?”

    容洵稍稍弯下身来,自怀中拿出火折子将烛灯点上,道:“作为案板上的鱼肉,那就要乖一点,才能活的久一点,蹦跶的再高,横竖都是死。”说着坐到案几旁椅子上又叹了一口气,“你真的是我见过的心眼最坏的女人!我好心好意救你,你却三番五次想要害我!”

    绿绾走至灯前,将手伸过焰心来回把玩,“所以,你是来报仇的?”

    “本公子大人有大量,不是谁的仇我都会记!”容洵将火折子掖回袖中。

    绿绾仍旧满脸水渍,身上的衣裳没有换下来,被淋湿了紧贴在身上,露出一段风情来,她继续呐呐地问道:“那你半夜到这里是为什么?”

    容洵眉毛一挑,笑道:“来给你讲个神话故事。”他不顾绿绾莫名其妙的神情,兀自讲了起来。

    “相传东晋时,有貌美女子名子夜,家住琅琊县,十六岁时大臣王珂贪她颜色,就收了她做妾。

    奇怪的是自子夜入住王家,王珂便一夜间性情大变,终日正事不理,变了法儿地讨她欢心,情形比之商纣王对妲己有过之而无不及,把天下之好恨不得全让她占尽。

    王珂因此声名狼藉清誉扫地,众口皆传子夜是颠倒众生的妖怪,王珂是被迷惑才失了心性……”

    故事至此戛然而止,绿绾面上疑色更重,迷惑道:“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说完了。”容洵轻吁了一口气,“子不语怪力乱神,但姑娘好似不像寻常人。”

    绿绾半扯开嘴角奇道:“莫非公子觉得我是惑人心沭的妖怪?”

    容洵微微一笑:“你比妖更可怕更恶毒更能诱惑人。”他说话时带出一股湿气,“原本我还奇怪白芪莫名其妙和我赌气,今日一摸脉门才醒悟过来,是中了你的迷香。”他静静地注视着她,“没想到你是用毒高手,特别善于用迷香。”

    绿绾默然,思绪好似飞出九重山外,突然道:“你的手真好看!”她眼睛一瞬不瞬地黏在容洵双手上,“用香之人必须有一双巧手,一双灵巧柔韧的手。”

    容洵不理会她牛头不对马嘴的呓语,继续道:“你我无冤无仇,白芪素日里对你更是照顾有加,为何三番五次下手?“

    绿绾反覆地看着他的手指,好似要一心一意数清楚他手上的纹路,“为什么你救了我,为什么白芪对我一片赤诚,我却恩将仇报?”她脸上带出点迷惑,“就像钓鱼一样,我只是放饵料了,但并不知道哪条鱼会上钩。”

    容洵阴笑一声,“所以,你的意思是你不是存心的?是我们活该不小心闻了你的迷香?”

    绿绾灯下眯着的眼溢出流光,缓缓道:“白芪不小心中了我的迷香不假,但迷香只是催化作用,白芪如此是因为他的心魔。”

    容洵挑着是非道:“什么心魔?”

    绿绾咬着唇,瞅住对面的人:“你给他种的心魔。”

    “你是不是跟他说了什么?”容洵这句话问的说响不响,说轻也不轻,好似纯然不在意。

    “你猜!”绿绾歪着嘴斜着眼,吃吃看着他笑。

    容洵面色一沉,修长的手指抚着桌面,抖动出一点光,“做你替尸的姑娘,是五里县一破落户家小幺,得了肺痨,横竖活不过月余,我花五百两买下来也算为她死后尽孝心。”

    绿绾脸上一点血色也无,笑起来一股子鬼气,“早死晚死都是一死,不如死得其所,死得有点价值。可惜白芪这样的人永远都不会明白!”她微微嘟起嘴道,“容公子的聚宝阁经营的有声有色,靠的便是这权衡利弊的算计。”

    容洵不遮不掩,笑道:“还是姑娘懂我。”他抬了抬眉毛,“难怪四皇子对你情有独钟,不止是你的迷药让他对你产生绮思妄想,这七窍玲珑心更是蛊惑人!”

    “容公子仍旧认为是我害了四皇子?”

    “没有任何理由可以证明你是清白的,除了你这张巧嘴。”容洵睁眼望她,“我设了局,故意把你的死状设计成他杀,但除来皇长子齐王燕王都不为所动,完全对于此事不关心也不好奇,由此可推断,他们都不是真凶。既然他们不是,那只剩你一个嫌疑人了!”

    “我么?”绿绾接口道,“我的确会一点无伤大雅的雕虫小技,但我不杀人也不真正害人。”

    容洵眼中光芒跃动,“齐王府里线人多次看到你与李文焯暗地幽会,对于此事你有没有什么新鲜的说辞来搪塞?”

    绿绾神色不动,脸上出奇的镇静,“容公子只去齐王府走了一遭,一夕之间就开始为其洗脱罪名了,齐王招揽人心的本事果然不容小觑!”

    容洵静默下来,面色阴晴不定地隐在昏暗中,开口道:“我很好奇,从始至终,见到你的那一刻起,你红口白牙咬定齐王害了四皇子,是为了什么?你一介小小的女侍,和齐王能有什么不共戴天之仇?”

    “这不关容公子的事。”绿绾说完却鬼魅一笑,“告诉你也无妨,我是齐王府下的死士,只要他死了,我就自由了!”

    容洵微微一震,冷漠的眸子里闪过一丝奇异之色,手中轻轻敲打着桌面,良久道:“你为何与李文焯相交?”

    绿绾没有丝毫踌躇,道:“利益往来。”她两手交握着,脸上显出稀有的坦然,“李文焯好男色,但总有些极品天王贵胄也近不得身,所以他需要我的迷香。”

    “仅仅如此?”

    绿绾嗤笑一声,“李文焯那样的酒囊饭袋,成事不足败事有余,高元玠想用也不敢用。”她想了想又道,“四皇子的病的确有其他原因,但我不会告诉你。”

    容洵缄默着,揣摩着,最终道:“我有理由不相信你,但今日我姑且信你这一遭。”说完起身往外走,绿绾在身后阴森森回道:“你不得不相信我,除了我你掘地三尺也挖不到一丝线索。”

    “若我只想直接送你归西呢?”

    绿绾挺着脖子面带笑容道:“那这真相会先一步到达你所忌惮的人手中。”她微微嗞出牙花子,“你虽然为我续了一命,但此时此刻你已无法决定我的生死了。”

    容洵深吸一口气,良久无言,他还是头一遭碰到一个杀不得放不得又用不得的人,他扣着扳指沉思半刻,最终对绿绾笑了笑道:“是命里碰到克星了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