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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水落石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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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回到明轩阁,发现房内又被动过,容洵自床厢暗格中拿出画轴,坐在桌前细致万分地察看,他想不到是怎么样见不得光的惊天秘密需要杀人灭口?

    容洵颓然坐了一会儿,从杯中倒了点水濡湿画纸,只见乳白的纸渐渐濡湿渗透,等了半刻却未见半分变化。忖度片刻,又将烛火点上靠近烘烤,纸上也无丝毫反应。

    这只是寻常纸张!容洵眉间皱出弧度,到底玄机藏在哪儿?

    他垂手,眼睛仍旧一瞬不瞬盯着案桌,又将肚兜挑到手里,细细揣摩上面繁复的叠彩绣工艺,这明明也平平无奇毫无特色,何来的双面绣?他将目光缓缓移到画卷上,瞳孔微缩,那画纸的厚度似乎比寻常纸张厚一些。

    容洵拇指食指指腹搓捻着纸张,脑中登时一片澄亮,这是两张纸糊在一起的。将之从侧面小心剥开,那背面赫然一幅与正面一模一样的图案!

    原来这画轴才是“双面绣”!

    容洵将背面展平,上面所画物事与正面相同,但用墨却有深有浅,他站起身,将画立在桌前,退后两步远望,瞬时一震,那墨色黑的地方连成一片看,轰轰然几个大字!

    容洵眼中风动云涌,脸色变了几变,把那图画卷起在烛火中烧成灰烬。

    容洵拐入东宫长廊,一展轻功,人已悄无声息地落在东宫后池边,向前行大约四百多步可见一片花林,已入盛夏,枝头残存的几朵却如血一般嫣红,好似所有东西一接近这死气沉沉的皇宫也变得萧索短命了!

    容洵走入花林,远处传来纤弱婉约的歌声,那歌声若有似无,绵长清幽,恰如一条透明的丝线在风中拉扯,无穷无尽,又无迹可寻!

    容洵屏息止步,凝神辨听,那是一曲悼亡诗:荏苒春冬谢,寒暑勿流易。之子归穷泉,重壤永幽隔。……

    那声音很美,充满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倦意,恹恹的,沉郁的,苦涩的,夹杂着淡淡的愁和深深的情,像一个满身故事的女子在喃喃低语!

    容洵听着这尾音掉落风中寻之不见,才提脚往深处走,不远处绿葛中朱栏上,高元珉低头抱膝独坐。

    容洵在他面前站了一会儿开口道:“殿下歌中有浓浓的悲怆之音,不知在忧思何事?”

    高元珉充耳不闻,颇为惆怅地望向天空,呢喃念道:“荏苒春冬谢,寒暑勿流易。”他枕着双臂向后仰去,“晚间要下雨了!”

    容洵亦仰首,正好一阵风卷着阴云吹过,林间落叶簌簌作响,“是要下雨了!”

    高元珉用玉箫在栏柱上敲出一连串声音,转过头道:“容公子好似有心事?”

    容洵不置可否,“怎么看出来的?”

    “直觉。”高元珉拈着玉箫微笑,“容公子气息紊乱,时急时缓,呼吸绵长却中弱,嘴角紧抿下抑,眼中带笑却飘忽不定,这是心中思虑过重之相。”

    “好敏锐的知觉!”容洵由衷夸赞道,“殿下不会武功,单从眼鼻口心气息中便可探出一个人的情绪,洞察力可谓上佳!”

    “并非什么了不得的本事。”高元珉淡淡道,“就像鸱鸮地鼠,在暗无天日的地方生活时间长了,目能夜视,行能捕风,感官变得异常灵敏警觉!这是万物适应环境的生存本能!”他说着面上莫名浮起一丝凄楚之色,“这宫中人表面光鲜,其实都如见不得光的地鼠。”

    容洵盯着他柔和的下巴,“这地鼠也和人一样分三六九等,强壮狡诈的制人,肥田硕果归其所有,瘦弱胆小的制于人,只得活动于贫瘠荒山。”

    高元珉苦涩一笑,“我大概更像风箱里的老鼠,处处受制,也无一处荒山可供短暂休憩。”

    容洵看他神色萧索,道:“殿下今日感慨颇多。”

    高元珉叹了口气,“近日总是想起一些旧时往事,不免多愁善感,倒让容公子见笑了!”

    “提到往事,”容洵了顿了顿,慢吞吞地问道:“听说殿下出生时相较其他皇子更佳健康壮硕,哭声犹如龙啸凤鸣般响亮,直到六七岁后,身体逐渐羸弱,十几年医药不断,不知是何种原因?”

    高元珉看容洵一派探究之色,也不隐瞒,“也没有什么奇特缘由,小孩胆小,在十五年前一场大火里看到几具被烧焦的尸体,受到了惊吓,从此落下了病根。”

    “奥?”容洵提高音调,“是十五年前尚衣局里将玉娇娘双手烧毁的那场大火么?”

    高元珉一惊,眼波一动,“正是,当时我年幼,阴差阳错之下不幸亲历了那起悲剧,一时消化不了,郁积于心,将好好的身子给拖垮了!”

    “十五年前,算来应当是己亥年七月。”他看了高元珉一眼,话到一半却不说了。

    高元珉看向容洵,“容公子想说什么?”

    容洵笑了笑道:“那时四皇子应当还只有七岁。”想了想又添了一句,“那时玉娇娘的女儿玉锦锒也是七岁。”

    高元珉脸色忽然煞白,凝声不语。

    容洵仍然面目含笑,蔼声道:“宫中这场灾祸当时被传的沸沸扬扬,添油加醋说的可怖至极。”他幽幽喟然一声,“我还记得说书先生说的大概经过,据说那时正值七夕乞巧节,尚衣局两个绣女偷偷在宫中放孔明灯幽会情郎,夏日炎热,天干物燥,尚衣局中布匹棉线等易燃物品又多,不小心便将整个文绣院全部烧成灰烬。”他似有深意地顿了顿,“连带玉娇娘一双手,和她七岁的女儿玉锦锒,以及另外十三个宫女!”

    高元珉微微垂下头,眼睛不知在看向哪一处,只见眼睫微微颤动,闷着声音道:“当时情形的确惨绝人寰,现在想来都觉得心悸不已!”

    他声音刚落,容洵便提声缓缓道:“不过这故事后续还另有曲折,殿下是否有兴趣一听?”

    高元珉脸色微起一丝波澜,淡然道:“容公子不妨说说看。”

    容洵字句如珠玑,掷地脆响,“没想到的是,玉锦锒福大命大未葬身于火海,侥幸得姝妃相救,一夕之间女子变做男儿身,庶民成了身贵权重的皇子。”

    高元珉猛然抬头,眼刀犀利,皇家的威严气势排山倒海般压迫过来,“后面这段故事恐怕是容公子自己编排出来的吧!”

    容洵说话一向不喜兜圈,直言不讳道:“我对写书并无兴趣,这是我查出来的。”他说完睨着高元珉神色,只见他忽然起身负手而立,整个人崩的紧紧的,脸色晦暗不明,未矢口否认,也未置一词。

    过了半刻,高元珉方道:“你怎么知道的?”

    容洵淡淡道:“玉娇娘解出了绣件上的玄机。”

    高元珉此时脸色稍稍缓和,“什么样的玄机?”

    “玉锦锒。”容洵轻吐出三个字,“那绣件上藏的最深的是这三个字。”

    高元珉无动于衷,“单凭绣品上几个字,怎可推断出这许多来?万一是容公子臆测呢?”

    “藏着这三个字的娇绣赝品是从东宫偷渡出的,也就是说东宫内有人会娇绣技法,我排查过东宫的宫女太监,因皇宫女仕年满二十五岁未被贵人临幸便可出宫嫁人,所以东宫内多新人,大半奴才都是尚衣局大火后进宫的,有可能与玉娇娘学娇绣的只寥寥几个,再逐一打探,只剩殿下有这可能了。”

    高元珉冷哼一声,“我这东宫大门倒跟虚设一般,容公子来去自如搞了这么些小动作我却一点儿未察觉。”

    容洵不理会他的冷嘲热讽,继续分析道:“赝品从东宫流出,殿下又是唯一可能会娇绣的人,这一点仍旧不能力佐殿下就是玉锦锒。让我万分确信的是玉娇娘偷偷赠与我的玄机,’玉锦锒’这三个字随同着东宫全貌图流入宫外,这三字就如书信上的落款一样,是一封信的寄信人,这三个字便是这些娇绣赝品的制造人,亦是传达绣品上信息的寄信人。”

    高元珉面无表情,眼色不动:“传达什么样的信息?”

    “三个信息。”容洵十分笃定地道,“第一,告知玉娇娘自己的身份,以娇绣绣工告诉玉娇娘绣赝品之人是何人,是能模仿出娇绣工艺的唯有七岁之幼龄进入文绣院的玉锦锒;第二,以八幅绣图拼出玉锦锒的身陷之地,即是东宫;第三,以其中一副《桃花源记》绣图告知玉娇娘事情的始末,殿下就如那世外桃源一样消失在桃林中。”

    听他条理清晰的将一切娓娓道来,高元珉死水般的表情渐渐裂开,那煞白颇有老气的脸色突现一抹红晕,他忽然剧烈咳嗽起来。

    容洵一动不动地看着他,待他气息平息扶着栏杆坐下,才接着道:“殿下从七岁被幽禁在皇宫,受尽非人的待遇,一直谋划着出逃。”他顿了顿,语调忽然变的十分柔和,“你故意将娇绣赝品偷运出去,因玉娇娘已经十多年未拈针,她必定会将绣件拿来研究到底是谁模仿了她工艺,这样必定会引起宫外玉娇娘的注意,一旦她发现其中的玄机,就可以想法设法救你出去。”

    容洵说的此处,不禁叹惜道:“可惜,宫内多方势力先玉娇娘之手调查了赝品一案,姝妃齐王都介入了其中,调查当中发现玉娇娘参透其中玄机,便立马杀人灭口,玉娇娘早知有此生死劫,见我来查,索性将之交与我这样和此事毫无瓜葛的人。”他微微苦笑,“这也是容某被陷害被偷袭的原因,四皇子背后操纵的人不遗余力地警告我闭嘴。”

    高元珉闭了闭眼,睁眼道:“容公子当真睿智过人!”

    容洵趋近一步,紧紧逼视高元珉的面孔,“我还有一事不明。”他不待她回答,便问道,“姝妃作为母亲,不可能没发现殿下女扮男装,是否她也是背后谋划者之一?”

    高元珉神气僵硬起来,面上似恨非恨,半晌才答:“此事能做的隐秘周全,自然少不了她的。”

    这下全都说通了!容洵暗自舒了一口气,道:“赝品一案,齐王府慌里慌张上蹿下跳,在这狸猫换太子计策中,定是担当了关键一角,所以才忙着掩盖事实。”

    “不错。”高元珉语气疲倦,揉着眉心转过脸去,一个字都不想多谈。

    容洵住口,默默地侧立一旁,再看高元珉一副羸弱凄楚的样子,不免心下戚戚,语气也柔和下来:“殿下如何能保持自己女儿身不被发现,这和你素日以来吃的补药有关么?”

    高元珉不答,半晌回过头挤出一丝比哭还难看的笑意,“容公子真是明察秋毫,一丝一毫的异样都不放过。”她接着苦笑道,“我嗓音醇厚呈男性,是因为吃了落音丹,身上丝毫没有女性特征,是因一直以来吃水银绝育,吃补阳抑虚的药物。”

    虽然心中早有决断,但听及此处容洵仍旧忍不住震动骇然。

    “这类违背身体规律的药物一直服用十多年,内里早就崩坏了!”高元珉索性将事实血淋淋挖出来,“我命不久矣,只希望在有限的生命里去见见我娘,去看看外面的世界。”她说到此处声音中已带有一丝颤抖。

    容洵看向她,她脸上恢复差不多了,但那些细纹却无法根除,使之观之好似平白老了十岁,身上表现出的气质也好似一个垂暮之人,充满了腐朽的霉气。

    高元珉稳稳声音,抬头温婉一笑,道:“事到如今,容公子还要扶持我参与夺嫡之争么?”

    容洵微微皱眉,坦然道:“我只是来寻求个答案而已,至于之后怎么办,现下不可说,也不好说。”

    “但我却知道,容公子可能弃我,可能用我,”高元珉微微一笑,“无论如何,却不会来救我的。”

    容洵眼神飘忽地在她脸上溜了一圈,才道:“殿下觉得我是这般铁石心肠之人?”

    高元珉从容道:“容公子连自己同胞姐姐都可以推入死牢不管,何况你我素来没有交情。”

    容洵静了很久,才道:“我从来不做以卵击石得不偿失之事,我救不了容净,索性就不白花力气去救。”他看了眼高元珉,“比如殿下,殿下身体早已崩坏,早晚要死,一个将死之人,我觉得也没有必要白花力气去救。”

    高元珉微微摇头,“事事如果都像容公子这般算计,就失去了做人的趣味儿。”

    “这不叫算计,这叫绝对的理智,可将万事万物的风险降到最低,将收获抬到最高,避免很多悔恨之事。”

    “如此听来,容公子应当是个内心特别圆满之人。”

    “为何?”

    “自私自我到极致的人,不受外界桎梏,只满足自己的欲望,当然应当很幸福圆满。”

    “是吗?”容洵一笑,“很新鲜的言论。”他于傍晚风雨欲来的阴云冷气中睨向她,道:“你却是一个苦难之人,超越年龄的隐忍和接纳,让你对苦难麻木而坦然受之,造成了你苦难之身。”

    高元珉若有所思,稍刻回应道:“一切苦难都因为身不由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