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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宴（二）
明面上说是“选妃”，可到底是怎么个“选法”？
当台上的舞姬跳完最后一支舞，最后一缕乐音逐渐消散时，燕国的使臣终于有了动静。
他在对着主席上的齐帝跪拜之后，高睿倒是一脸笑意，“端王爷肩负着两国邦交稳定的重大使命，又特意为二皇子向我大齐求娶，您看准哪个，说一声便是。”
高睿的这一声“端王爷”，让坐下的群臣都抬起了眼，原来这次燕国派来的使臣，竟然是年高德劭的老王爷。
端王再拜了拜，领命之后，捋着花白的胡须，笑呵呵地向薛照琴、冉竹的席位走过去，稳稳地站在了她们俩人的雕花矮桌前。
薛照琴、冉竹看情况连忙起身行礼，对方是燕国的老王爷，是长辈，这么坐着自然是不合乎礼教的。
端王看了一眼薛照琴，又瞥了一眼冉竹，躬身作揖道：“微臣有幸，代我燕国二皇子迎娶正妃薛……”
话音未落，宫灯不知何时一下子都熄灭了。
轰——
夜空中蓦地一声响，礼花次第绽放，发出的耀眼光亮，将整个宫殿都照得如同白昼一般，宴席上的众人被这突然的烟花吸引了注意力，纷纷仰首称赞。
细小的火种在半空中崩裂开来，随即变换成姹紫嫣红的巨大花伞在夜空中飞旋，全身被华丽璀璨的光束包围，在万人瞩目之下翩然起舞，直至最后一朵紫红色的烟花飞起，残余的火星渐渐落下，慢慢熄灭，宫殿陷入了黑暗之中。
众人刚刚都在抬首观看烟花表演，这时目光重新回到了宴席上，一时眼睛都有些不适应，更加显得大殿上黑漆暗沉。
如墨的黑暗中，只要稍微有一点光亮就会非常醒目。众人注意到正好有一点微光，是一种淡淡地荧光，极为抢眼，在没有光照的环境下出现了这种光芒，众人一下子都以为是花了眼。
待到盏盏宫灯又重新亮起时，众人这下才明白，刚才吸引目光的点点微光，竟然来自冉竹的额间，所有人一下子都注视着她。
“冉姐姐……”采儿在她身后有点紧张地握住她的手，压低声音道：“你额头的朱砂为什么会发出光亮，看起来就像是一片叶子。”
冉竹知道情形要开始转变了，他们应该是故意把矛头目光集中在自己的身上，她努力让自己镇静，再镇静。
想来是用了琴姐姐送来的脂粉，里面不知道混有了什么东西，可以在黑暗中发光。
“陛下，微臣欲代我大燕二皇子求得薛二小姐为正妃，不知陛下可否同意？”端王向着主座跪下，说完烟花表演前未说完的话，刻意加重了“二小姐”这三个字。
宴席上一片沉默，不，应该说是寂静！
仿佛这宴席从未开始过，仿佛不曾存在过觥筹交错的热闹，仿佛那激昂的乐曲和曼妙的舞姿从来都没有出现过，仿佛绚烂缤纷的烟花从未在空中绽放，是一种死寂。
远处的姚舟笠听见这话抿紧了嘴唇，面色发白，盯着那安然坐着的女子……
主位上的高睿听见这话一瞬间也恍了心神，拿在手中的酒杯不知何时倾倒，杯中的酒液泼落……
采儿使劲眨了眨眼，晃了晃脑袋，确定自己不是在幻觉中，但她还是不相信，甚至用手狠狠地掐了胳膊一把，才确定这一切都是真的。
可是，怎么一瞬间，事情就变了呢？
冉姐姐额间的朱砂为什么会荧光，为什么发光时像是一个小小的叶片形状？要知道燕国皇室的图腾是叶下珠，这一枚叶片就让端王爷改选冉姐姐为正妃。
夜宴前一天的事情，薛小姐送来的首饰脂粉，薛家莫名认下义女，落在门外被捡到的纸笺，冉姐姐奇怪的嘱咐……所有的细节在采儿的脑海中全部浮现出来，她没有办法理出答案，她知道现在只有一个结果——去和亲。
“陛下，您意下如何？”一直跪着的老王爷出声询问。
高睿重新拿起一只酒杯在手中婆娑，他往下看了一眼冉竹的脸。很好！她的表现很好！没有紧张，没有出乎意料，有的只是冷静。
“依朕之见，薛二小姐能够被端王看中，成为贵国二皇子的正妃，是她的福分。”他很快调整了情绪，眼眸中含了一丝得逞的快意。
冉竹知道只要有这一句话，一切都是定局，任谁也没办法更改了，但她还是有点失落，尽管这个结果是早就知道的。
她冷眼看着旁边的薛照琴，还有对面的薛将军，两人都是如释重负，琴姐姐甚至还微微地吁了一声。
她再看向姚舟笠，他该是怎么也不会想到这件“好事”会落到自己的头上吧，好在旁边有老太师，不会让他胡来，他只是拿着酒杯在喝酒，一杯接一杯，脸上却看不出有什么表情。
端王看着这薛家二小姐，这面容分明就是临行前二皇子特意嘱咐他去寻找的画像中的人，二皇子说是自己在茶楼里遇上的。看来真是没想到啊，这女子竟然是薛家二小姐。
本来他是打算按照原来商议好的求娶薛家大小姐的，可是没想到画像中的女子也在席间，正好她的额间出现了燕国的图腾样式，他就趁机更改了人选，想来让这女子成为二皇子的正妃，必然是出乎他预料的。
这样，也是间接讨好了燕国未来的君主……
冉竹不想相信自己的判断，尽管她出席夜宴，戴了他们送的首饰，用了他们送的脂粉，但是她不想怀疑。
京郊树林里的杀手，可以理解为是薛将军怕自己暴露，而不得已的自保，她不想怀疑这里面还会有什么深意。她的琴姐姐亲自送来这些脂粉，说是送给妹妹的礼物，五年来她一直关照自己，说自己是她最亲最亲的妹妹，可如今是她亲手将她送到燕国，为的是什么她也不想怀疑。
既然如此，处心积虑要让自己消失，当初为什么还要救下呢？
知道现在皇帝的一句话，让这一切都板上钉钉，尘埃落定，她不得不承认，不得不面对。
他们一个故意收她为义女，一个赠她脂粉，而皇帝举办宴会，只为诱她入局！所以，她让他们称心如意，她亲手画上朱砂来赴宴。
她看着琴姐姐，“君不见咫尺长门闭阿娇，人生失意无南北。”
她轻念这句诗，想知道自己在琴姐姐的心里还有半分情念吗？可终究，曾经的姐妹深情，倚门读书，如今仿佛隐没在深海里，连半点涟漪都不曾惊起。
在林家覆灭后，她一直相信，唯一可以依靠的就是琴姐姐啊！
冉竹尽力抬起头，拼命压抑住眼底的酸涩，背影僵硬，现在是四月吧，怎么会这么寒冷，就像是经年不见的风雪一齐扑面而来。
她记得的，每次琴姐姐握住她的手时，总是那么的安定，温暖，丝毫感觉不到寒意……
她低眉正好瞥见自己的手，紧紧地握住了那镂金穿花百蝶云锻裙，在不停地颤抖着，她想装作轻松一点，刚刚松开五指就又马上重新握住。
她笑了笑，其实，哪里是放不开啊，是不敢放开，她怕自己要是骤然松手了会控制不住，不顾现在的地点身份，好好问问琴姐姐为什么要这么做？
琴姐姐，她早就知道会是这样不是吗？
她从前是任由父亲，不闻不问，低头做鸵鸟，现在却是……
说得对，这世上人心是会变的，什么情比金坚都是玩笑话，根本不会有人值得信任。
采儿已经呆愣住了，她木然地看着冉姐姐领旨谢恩，陛下向端王举杯，共庆两国的安宁繁荣。席间的寂静沉闷一扫而空，众人接着说笑，议论，举杯。
不知何时，停下的舞乐又重新响起来了，退下的舞姬又回到殿上翩翩起舞，每一个旋转，每一个跳跃，采儿都没有看见，她只是不知道做什么好了，只能继续僵直着背脊跪坐在冉竹的身后。
她突然想起了那个夜晚，冉姐姐从噩梦中惊醒，跟她述说自己的故事，冉姐姐讲到“报仇”时锋芒毕露，让她心悸的笑容。
但是她平时完全感觉不出来啊，大概是冉姐姐刻意收敛，宛如是月明星稀的夜晚，星光毫无痕迹。直到今夜……
采儿望着她的背影，在她的背后，看不见她的表情，明明离得很近，但采儿不知怎的很害怕，这样的冉姐姐很陌生，似乎那天晚上，那个一脸肃杀的林家女儿又回来了……
“林丞相一生为国为民，铮铮铁骨，怎么会叛国？”
“你看现在连琴姐姐也不轻易与我来往了，薛伯伯他们更是视我为洪水猛兽，急着与我撇清关系。”
“记得我六岁的时候，爹教我念诗。”
“娘当然护着我喽，帮着我一起说爹爹。
“后来我回房看见一条漂亮的红豆手链，我就知道是弟弟给我的惊喜。”
…………
回忆有多美好，现实就会有多惨烈。采儿回想起冉竹说过的话，原来，她一直都是明白的。
之后，晚宴照常，没有因为席间一点小小的变故而影响到整个效果。席间皇帝称不适，提前离开。
众人更加的开怀饮宴，直到晚宴散去，皇宫里再次回归平静，空气里依然残留着消散不去的酒香。
采儿陪着冉竹往回走，今夜突发的事情，她不明所以，也不敢多问，两人一路无言。
夜色里，走过长长地宫道，宫门口站着一个人，一袭绢纱百褶绣花长裙，手臂间的银粉披帛随风飘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