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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宴（三）
“琴姐姐居然会在这里等我，冉竹还真是受宠若惊。”她看着那人，声音略略上扬，缓缓说道。
薛照琴扫了一眼她身上的云锻裙，“妹妹穿着这件裙裳，盛装出席，难道不是早就打起了那主意？只能说是，妹妹与我不谋而合罢了。”
“是啊，早知道要是姐姐也有这心思，何必弄什么烟火表演，上品脂粉来让燕国使臣注意到我。”
若非是那突如其来的一场烟火，让宫灯全部熄灭，在黑暗中才会发光的朱砂，哪里会引起端王的注意？
薛照琴掩饰住自己内心的歉疚，声音轻柔，“冉竹，骗你是我不对，可是，既然你都知道，看样子你也愿意嫁过去，就别再怪姐姐了。”
她的眸子一下子幽深起来了，嘴边酝酿的嘲弄渐渐吞噬了瞳孔里原有的明亮，她看着薛照琴，就像是从未看清过一样，琴姐姐原先是在面上笼了层迷雾吧，雾气消散，再也不见往日的清净。
她扬声道：“当然了，琴姐姐永远都是我的‘好姐姐’，连终生大事都帮我考虑到了，还是嫁给燕帝唯一的儿子，恐怕以后就会是皇后了，如此尊荣，我又怎会怪姐姐呢？”
听到冉竹最后的这一句反语，薛照琴微怔了一下，随即说道：“那就好。夜已经深了，你的车在那儿，早些回去吧。”
说完，她就准备离开了。
“琴姐姐。”冉竹看着她的背影出声叫住她，“你可还记得，那年你说过什么？”
五年前，她趁乱逃出，倒在了官道上，全身上下跟乞儿没有两样，衣服又脏又破，身上划了好些口子，连指甲缝里都全是泥土。
她咬紧干裂的嘴唇，告诉自己不能绝望，不能倒在大路上，就算是爬，也要逃离这里，爹娘死的不明不白，她侥幸逃出来，绝不能把命丢在这儿！
那时，她已经再难有力气支撑，自己距离前面茶水铺还有几十步的距离，要去讨一碗水喝，接着赶路，要是店家不肯，就给他跪下吧，只愿求得一碗水喝。
她林声婉连乞丐都可以当，难道还不能给陌生人下跪吗？
结果即使她卑微地跪下了，茶水铺里的婆子粗着嗓子嚷着“哪里来的臭叫花子”，举着扫把把她赶了出去。
茶水铺外正好有一辆马车，她几日没有进食又挨了打，脚底一软，就直直地撞了上去。
察觉到外面出了什么事，马车里的人掀开帘子去看。
“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她顾不得看自己被撞的伤处，连声道歉，只希望车上的人不要怪罪自己。
她话还没说完，只见车上的女子快速地从马车上跳了下来，用袖子擦干净自己脸上的污渍，颤抖着声音问：“你是婉儿？”
看见是自□□好的琴姐姐，几乎是一种本能反应，她呼喊着：“琴姐姐，救救我！”
可能是支撑了那么多天，一下子看见救命稻草，紧绷着的那根弦突然断了，她屛着气昏了过去，一头扎进了薛照琴的怀里。
等到她再醒过来时就已经在最近的驿站的厢房里了，梳洗打理干净，伤口也被小心地抹上了药膏。
她抱着薛照琴大哭，诉说不久家中发生的大事。
当时是琴姐姐拍着胸脯保证相信她，相信林家，是琴姐姐央求薛将军救下她，也是琴姐姐每晚安慰她：“我和爹爹是永远不会丢下你不管的。”
薛照琴的身形在马车前停了良久，最终她咽下了口中所有的苦涩，所有难言的话，“是什么时候？时间太久了，我记不清了。”
她立刻上了车，没有再停留哪怕一秒钟，冉竹目送着车影一瞬间融入了夜色里。
回到漪澜小筑，采儿扶着她到榻上坐下，陪在她的身边不语。
毕竟还是年纪小，又没有经过什么大风大浪，情绪怎么掩藏的住？不一会儿，就两个眼圈儿通红，抽泣起来。
“冉姐姐……今晚……这……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采儿哽咽地问道。
她望着上气不接下气的采儿，嗤笑着回道：“你还没明白？”
冉竹面上有些倦意，她拨开额前的碎发，“这朱砂是用琴姐姐送来的脂粉点上的，呵呵……”
“就是说……”采儿缓缓道，“他们其实一早就是想让你去燕国的，今晚放烟火，熄宫灯，都是为了让端王注意到你……”
“嗯。”冉竹颔首。
“冉姐姐你似乎早就察觉了，为何……”
“为何不想个法子躲过去？”她笑了笑，“这是设计好的，幕后主使的是陛下，是他有心让我去，就算是我今晚没有用那脂粉，你相不相信他们还有后手。”
“其实，说来也怪，那端王怎么这么容易就改人选了。”冉竹接着说，“真是可惜啊，他们准备的后手都没能用上，本来我还想看看，今晚会有什么大戏呢！”
果然，这世上靠得住人很少，连冉姐姐和薛小姐那样的交情都可以背叛。
“这件事最终的决断权还是在陛下手中，他要送我去燕国，我即便是躲得了今晚又能如何？”冉竹叹息。
所谓的和亲，表面上是增进两国友谊邦交，实质就是相互牵制。嫁过去的公主，对于燕国来说，是人质，对于齐国来说，可以安插一个细作。
嫁过去其实是有任务的，所以齐帝怎么可能会选择一个真正贵女。他会放心让一个痛失双亲，正好又很识时务的孤女过去，临行前他必然会给自己丰厚的嫁妆，并加封为公主，风光大嫁。
确实，对于一个孤女来说，有这样一门好亲事，是天大的福分，她必定在心中对陛下感恩戴德，从而好好为他完成任务。
“爹，你怎么一句话也不说啊？”姚舟笠一回府就发问。
“事已至此，说再多有用吗？”姚太师看了一眼已经近乎抓狂的孩子，“说不定此行另有收获，也未为可知。”
“什么收获？”
“我想以竹儿的心性，早就知道薛谦他们的用心了，却甘愿入燕，看来她是早有对策，胸有成竹了。”
“她要去燕国干什么？”姚舟笠很诧异，弄不好是真的要永远留在那儿了。
“你那晚一夜未归，去哪儿了？”姚太师忽然提起了那件事，他是在提醒儿子想想冉竹的处境。
姚舟笠一下子就洞悉了她的用心，“当年林家判罪的唯一证据就是那封与燕国的书信，她这是想去查证这件事。”
“可这也太困难了吧，而且还要搭上自己的婚事。”姚舟笠觉得时隔这么久去查简直就是天方夜谭，“薛将军他们能送她去燕国，一定是确保她查不出什么，否则又怎会这么做。”
“你说的对，就是很困难，能不能有所得都要看她自己的造化了。你说的这一点我也想过了，其实薛谦被逼无奈，如果不是她顶替的话，去的可就是他的亲生女儿了。”
姚舟笠在心里默默地叹了口气。
“舟笠，你也别纠结了，这件事自始至终都是陛下的决定，他今天席上的震惊都是假的，咱们这个皇帝心思深的很，他是无论如何也不会让薛家真正的小姐去的。”
“……”姚舟笠还想再说些什么。
“夜深了，你回去休息吧。”
第二天一大早，宫内就传出了消息，陛下册封冉竹为宁国公主，赏赐的东西如流水一样涌入漪澜小筑。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薛家小女冉竹，礼教夙娴，温正恭良，淑慎慧雅深得朕心，现封为宁国公主，居明萃宫主位，钦此。”
皇宫内侍传完旨意，一脸谄媚地扶起冉竹，“公主殿下，今日请您收拾收拾，明日宫里会派人接您进宫，按照规矩，要由教习嬷嬷教导几日方可。”
“多谢公公告知。”冉竹颔首。
“殿下，这些都是陛下额外给您准备的体己。”内侍指了指身后那些大红箱子，“按照公主份例的嫁妆宫里已经为您准备好了，送嫁时会给您一齐带上。”
说完内侍就指挥起人把额外的赏赐搬进屋内，“殿下，这是礼单，请过目。”
“奴才告辞了。”看着东西差不多料理完了，内侍说道。
“有劳了。”
待内侍走后，冉竹让采儿对照着礼单清点一下，能用得着的就带上，暂时用不上的就放在这儿。
“采儿，你别愁眉苦脸的了，这不是挺好的嘛，要不是来这么一桩，你这辈子也见不到这么多好东西呀。”冉竹见采儿一张小脸皱着，嘟嘟囔囔，不情不愿地来整理，“再说了现在你姐姐可是御封的公主了，多威风，以后再也不会有人欺负你了。”
“冉姐姐，你要是再说，我就不理你了。”采儿丢下她一个人在外面，自己径自跑回屋了。
看来这小丫头得有一段时间才能缓过来，现在身边也只有一个小采儿是完完全全信任依赖自己的了，冉竹想着。
既然采儿不清点，就自己动手吧，她展开清单，瞥了一眼，喃喃自语道：“点翠风钿成套随朱红金漆龙凤呈祥盒，白玉嵌珍珠挑簪十对，云风玛瑙烟壶两件，精工双鱼步摇成对，各色缎纱二十条……”
“敢情皇帝是用钱来收买人啊，这么多。”采儿不知什么时候凑到冉竹的身边看着。
本来冉竹对这些东西都没什么兴趣，索性将单子塞在采儿的手里，“本公主就赏你一个机会，去清点吧，喜欢什么就拿。”
见冉竹摆公主架子，采儿做了个鬼脸，“既然公主殿下发话了，民女就不客气了。”
然而这件事的结局就是，冉竹一整天都很悠闲地在躺椅上看着采儿忙来忙去，听她抱怨：“都收拾这么久了，感觉东西还是这么多。”
冉竹闭上眼睛享受难得的自在，大概过了今天，以后都要打起精神来了，她看着这些东西，再怎么挥霍也是足够了的。
要是还有这个机会的话，等此间的事情有个了结，她真的想带着采儿远远地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寻一处屋舍，不需要多么豪华，舒适即可，好好地过几天安生日子，没有勾心斗角，没有谎言欺骗。
有的只是，艳阳，骤雨，惊雷，乱蛙，蝉鸣，飞鸟，落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