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忘忧
一大早,临安街巷的黎明静悄悄的,四下里静谧如斯,没有人声。
冉竹打开漪澜小筑的门,准备营业,这大概是最后一次了,今晚就要入宫。入宫之后,怕是再也没有机会了。
看着门外,她却是不自觉地吃了一惊——原来,与她相隔十几步的地方站了一位玄色衣裳的男子,他的发梢上似乎有沾着露水的湿意,看起来不知道在这里站了多久。
“小船儿?”看清楚了男子的容貌。
那男子只是静静地望着她,“门口这棵我叫不出名的树共有五十四朵花,而你在屋外种的这一圈棠棣尚未开花,共有二十二株,我已数了十余遍。”
冉竹亦是静静地望着他:“屋里有温好的松醪,和烹好的老青茶,小船儿偏幸哪一杯?”
然而,那男子依然不动,只是静静地立着,不知到底要望到什么时候。
两人隔着十余步的距离,不知为何,冉竹也觉得这样刚刚好,不至于太过亲近,不至于太过遥远。
“喂,再不进来酒就要馊了,茶也要凉了。”她对着那男子笑道。
“你的手艺真好,这酒浑厚温醇,一如放了廿八年的老酒,但少了它绵里藏针的劲头,有一股子如枣如蜜的香甜。”姚舟笠拿着酒杯回味。
“平日里好酒喝多了,这家酿哪来这么多说头。”
“你都准备好了?”
冉竹听他突然问出了这么一句,没头没脑的,可她已经明白了他的意思,点点头。
“那就好。”姚舟笠不再说话了,低着头继续品酒。
“小船儿。”冉竹叫了他一声,勾起唇笑,“久闻凤栖楼的锦茵姑娘大名,据说能得听她一曲忘忧,便能忘记很多难忘之事,可是真的?”
“只是噱头罢了。”
“我久被噩梦困扰,希冀忘记忧愁,人人都知你是这锦茵姑娘的知音,不知可否帮我实现心愿?”
“冉竹你……”
“不管是噱头还是确有其事,你知道的,这些年我过的很艰难。”
“好。”姚舟笠答应。
临安凤栖楼,冉竹一身男装跟着姚舟笠进门。
这里是临安最奢华的地方,最堕落的地方。每一天都有人在这里挥霍金钱,虚度岁月,他们放肆一切的美丑,他们是一群有钱有势的行尸走肉。
冉竹不禁蹙起了眉头,没想到这里远比描述中的还要不堪,她瞥了眼身边的姚舟笠,不明白他为什么要混迹于此,她知道,他不是甘于自轻自贱的人。
“你别多想,我来着这儿一般就是听听锦茵弹琴,喝几杯酒。”姚舟笠看见她的神情明白她的疑虑,还是稍微解释了一下。
走上楼,掀开玉螺串成的细帘,“锦茵,我来了。”
姚舟笠话音刚落,里面一戴面纱的女子道:“今日公子要听哪一曲。”
“忘忧。”
“忘忧?”
“是的。”
女子不再多言,只听一声琴音悠然响起,弹琴者心中带着几分欢喜,几分惆怅,似诉似怨,高翔低徊。转而变得轻快了,仿佛是一只自由的鸟儿飞在寂静的高山上,穿梭来去,清冷但又从容,自在。
冉竹骤然变色,看这女子起手就是能震荡人心的绝音,充斥着天上地下唯此一曲的意味。继而那女子单手抚琴,音曲跌宕起伏,高音有穿云裂石之感,铿锵之声令人生敬。
姚舟笠从未点过忘忧,他只是以为所谓忘忧曲不过是浅淡抚慰人心的,哪知竟然将乐音演绎地极为骄狂。
很快地女子结束了单手部分,一阵扫弹,另一只手也跟上,琴声愈加开阔,如滚滚波涛迸涌而来,又如千军万马厮杀而来。她的手法也繁复多变,激荡心灵的穿魂之乐,令他们二人屏息。
然后她双指轻灵地拨动琴弦,很轻,很柔,却一丝不乱,一丝不噪,很耐心地反复拨动,看似只是在同一弦的同一地方拨动,然而却是音节最细的分层。同样的一音一弦,在高手的演绎中,可以做到千种的变化,万般的响动。
乐音几近平和,但是还能听出刚刚那股子豪迈的起劲仍在。
最终,归于虚无。
“这便是忘忧了。”锦茵的嗓音打破了一曲终了的寂静。
“忘忧,佳期难逢,丝竹缓离愁。”冉竹感叹道。
这时锦茵才抬起头细细地打量这个跟着姚舟笠的陌生人,“公子,今个儿怎的带了个女人来?”
“这位是陛下新封的宁国公主。”姚舟笠有些苦涩地向锦茵介绍。
“未识得公主尊驾,倒是锦茵唐突了。”她起身懒懒地行了个礼,嘴上如是说,可并没感觉她有什么惶恐的。
“姑娘这样就是看不起我冉竹了,我与你一样都是无可奈何。”冉竹大方地说:“同是天涯沦落人而已,只不过你流落于秦楼楚馆,而我被迫……我们都以一曲忘忧自我安慰。”
锦茵听冉竹似乎听懂了自己的心声,“公主也曾学过琴吗?”
“叫我冉竹吧。”她回忆道,“那是很多年前了,稍有涉猎,远没有姑娘如此精湛的技艺。”
“看,你也说是技艺,不过是混一口饭吃。”锦茵的目光落在姚舟笠的脸上,随后又看着冉竹,“索性老天待我不薄,让我遇见了知音。”
“我明白你的心情,哪里能忘忧,不过是是非心外的宽容。”冉竹低低说道。
看着这两个女子你一言我一语,一副相见恨晚的样子,姚舟笠笑道:“看来我今天终于做对了一件事。”
“不,我还有一个心愿未了。”冉竹耍赖道。
“锦茵,我知你不愿在此蹉跎年华。”她走上前握住锦茵的手,“你愿意离开这里吗?”
“不,我是没有办法离开的。”锦茵回望冉竹,“公主你的心意我心领了,我无奈栖身于此,如今要是走了也是栖身于另一个地方,而我身无长物,自然又得重操旧业,与留在这儿并无二样。”
“冉竹,其实我以前就想帮她赎身,但她不肯。”姚舟笠说道。
“谁要你赎身了?你一看就不是正人君子,把人家姑娘赎出来就是想据为己有吧。”冉竹轻嗤。
她这一番话,简直让姚舟笠不知说什么好,有苦说不出啊。
“你冤枉公子了,他不是那样的,我看得出来他看我的目光没有半点邪秽,真的就是想帮我一把。”
冉竹有点不相信地看了一眼他,并没有再管他的事,轻柔地劝解:“锦茵,我不知道你的故事,你也不知道我的故事,听你的琴音我知道我们之间一定有相同的地方。所以,不要担心,我听得懂你的骄傲,你的执着,你的顾虑,离开这里吧。”
“……”
“你先别急着拒绝,听我说完,今天是我自由身的最后一天,等太阳落山了,就会有宫里的人接我进宫,我就会变成笼中的鸟儿,这种滋味你明白的对吗?我想救你,亦或是我的私心,将你看成另外一个我,我希望你能自由,你就不能给我这个机会吗?让我相信自己总有一天能够摆脱束缚。”
姚舟笠听到冉竹这一番真情流露,“锦茵,你还在犹豫什么?”
冉竹继续说道:“你知道的我有一家花铺,你出来之后不愁无处可去,我替你赎身,以后你帮我经营,我离开后,不想让它就此关闭。”
“可是,要赎身……”
“不怕,陛下赏赐给了我很多东西,要赎你绰绰有余,那些就当是借给你的,是要还的,你就安心帮我经营花铺。”
“如此,就多谢了。”锦茵咬着唇,“你放心,我一定好好帮你。”
“嗯,那么来年屋外的棠棣开花了,你们一定帮我看着。”冉竹对锦茵和姚舟笠说道。
“锦茵,你再弹一曲吧。”冉竹坐下来,闭上眼睛。
她颔首,抚琴。
她纤细的手指缓缓拨动琴弦,琴声与忘忧不同,是轻缓舒畅的,仿佛汩汩流水,没有忧伤的气息。
冉竹闭目静听,仿佛又看见了遥远的庭院,闻到了遥远的花香。
不像是刚才跳跃那么大,这琴音一直都是那么静雅婉转,丝丝缕缕,悠悠扬扬,同样的荡气回肠。
“满目芊芊野渡头,不知若个解离忧。细随绿水侵离馆,远带斜阳过别洲。
金谷园中荒映月,石头城下碧连秋。行人怅望王孙去,买断金钗十二愁。”锦茵跟着琴音缓缓唱道。
“真好听。”冉竹注视着她,“时间不早了,我该走了。”
她塞了把漪澜小筑的钥匙到锦茵手里,对姚舟笠说:“小船儿,她就交给你了,你一定要安排好。”
“公主,一切小心。高山流水琴三弄,明月清风酒一樽,希望日后还能为你再弹一曲忘忧。”
“高山流水琴三弄,明月清风酒一樽。”冉竹重复了一遍,她点点头,应下了这个未知的约定。
“锦茵的忘忧固然是很好,但我是恨其无词,如不介意,我愿为其谱词,待他日共赏明月清风。”姚舟笠道。
“好,一言为定!”
语罢,冉竹径自离开了凤栖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