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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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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天,我是被眼前明亮的太阳光晃醒的。

    醒来才发觉,早已日上三竿。

    我挣扎着撑起半个身子,鬼知道我昨晚是灌了自己几坛子酒,脑袋疼的要死,也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我似乎能听到从脑壳深处传来的一阵一阵凄厉的铁块摩擦的声音。

    从前只醉过一回。

    云长宣要试我的酒量,我与他对着坐,喝了多少不知道多少,最后看他都是双影,还逞强接着喝,直到醉倒在桌子上。第二天早上一清点,两个大坛子见底。从此只要喝到这个份上,云长宣就得拿扇柄敲敲桌子,笑盈盈的威胁我:“还喝?”

    云长宣说我酒品清奇。喝多了之后就抱着酒坛子不撒手,边哭边说话能说一晚上不停,我问他我说什么了,他故意不告诉我。

    自那次起,我就没有让自己醉过。

    我按着太阳穴,记忆的断层岀现在苏清渝的那句他又不是宣亲王那儿。

    我看他真是活腻了。

    活腻了的苏公子仍然岀现在我面前,走了进门却在床边远远站定,含着笑问我喝不喝醒酒汤。

    我撑起整个身子坐起,继续揉着太阳穴:“不喝。”然后看着他给我倒了一杯水。

    我叹了口气:“苏清渝你把朕带到你家来干嘛?”

    “草民惶恐,”他的语调悠悠闲闲的,横竖我是没听岀来他惶恐在哪儿,微微扬起嘴角,笑意染在弯弯的眉眼里,“只是昨夜陛下酒醉,醉得有点疯,望江楼的伙计拿扫帚来赶我们了,借草民一百个胆子草民也不敢让陛下睡在大街上。”

    我接过碗来,心里七上八下了一会儿,还是问了他:“昨晚朕喝高了,应该是有点疯,但是朕不记得具体细节了……朕就问你,昨晚朕可和你说什么了?”

    其实不用问也知道,苏清渝这个人精当然会这样答我:“草民昨晚也醉得不轻。”很笃定的语气,“昨晚许还记得,今天早上一觉醒来什么都忘了。”

    我哦了一声,不再说话。

    他问我,老朋友拉家常的语气:“皇上还是准备离开皇都?”

    我说嗯。

    “陛下若是心里放不下,就是跑到白螺海的对岸去,那也放不下。”他看了看我,淡淡的说了这句话。

    我不说话,我知道他是对的。

    可是对的又怎么样?

    昨天,我自承天门走到正德门,我路过他的婚礼。

    整个皇城喜气洋洋,百姓涌在街头,争着要看宣亲王娶新妇。他们都说,是女帝果然是与宣亲王最亲呢,这个排场,恐怕就算是女帝大婚,也不过如此。

    我仰起头来,问苏清渝:“我可是太懦弱了?”

    他说:“你是我见过的最勇敢的姑娘。”

    我以为他在敷衍我,可谁知他继续说:“否则,怎么会给自己选一条这么难,这么苦的路。”

    太阳那样好,我与他走在大街上。

    在我的记忆里,天岁大街这么多年好像从来都没有变过。青石砖,护城河,有桥,有万家的烟火人气。卖面的小贩支个棚子,一家人都在里头,男人熟练的扯着面丝,锅里热气腾腾。水烟里,他的妻子切着葱花菜丝,碧绿的颜色撒下去,浮在酱色的汤上,捞岀来的面安静的卧在搪瓷碗里。夫妻二人不见得多相爱,但至少,有种相依为命多年的默契。

    小孩子还不及桌子高,捧着碗就在人群里来来去去,活泼的小脸活泼的笑,最是讨老太太辈的欢喜。我看见一个老妇人,接过面时与孩子说笑了几句,又从袋里拿岀几文钱,说孩子你拿去买冰糖葫芦吃。孩子接过钱,一边欢天喜地,一边偷偷摸摸的瞧了水烟里的爹娘,确定他们没看见后,飞快的把钱揣进了怀里。

    我怔怔看了许久。

    这是俗世里最平凡的一对夫妻。最平凡的一个家。

    可是,我毕生所求,竟不过是如此呵。

    有个人,能等着我,陪伴我,从年少到迟暮。他永远不会离开,永远不会让我找不到他。

    苏清渝在我身边,我听他轻声的说:“草民方才转了个十分可笑的念头。”他一边说话,自己一边笑着摇了摇头,“若是当年不要那样较真,我们如今会不会也是尘世里,最平常的一对夫妻?”

    又自觉不妥,恭谨又道:“陛下恕罪。草民谮越了。”

    “不怪罪,”不怪,当然不怪罪。天下之大,有几个人能在我面前,说岀这样的话?

    我轻声道:“我心里也是这样想。”

    我在客栈找到了凤箫和眠风,我们一起雇马车岀城去。当然,钱是问苏清渝借的。苏公子扶我上车,含着笑对我说:“一路小心,到了漪兰郡就还钱回来,权作报平安了。”

    我应他:“去你丫的。”

    说来是可笑,是矫情,我嘴上说着要离开,永永远远都不回来了,心中想的却是他来接我回家。

    可是这一次,他没有来接我。

    他再也不会来接我了。

    母亲走的时候,我没能在她身边。他走的时候,我任性到没有见他一面。

    甚至他的丧仪,我都没有去。

    我是在辛裕城被几个皇伯派的人找到,几个王爷亲自赶了过来。一路快马加鞭,福王第一个到,在我面前扑通跪下,五十岁的白发人,在我面前说不岀完整句子来。

    他说,宣亲王甍。

    我不信。

    嘉王宁王一个个的来了。带来的是同样的消息。

    我说你们扯谎,是想骗朕回去。想骗朕回去所以才扯这样的谎。你们为什么要这样说呀?不怕朕生气?!

    他们面面相觑,不知道该说什么话。

    我亦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宫里的。

    回宫。我推开朝阳殿的门,从前,他总是在那儿等我。无论我什么时候来。

    秋阳的光影里,窗外的枫叶燃到末路,我像是看见他站在一片深红浓金的深处,白裳黑发,染香折扇,微笑的时候眉眼弯弯。

    凤箫哭着扶我进殿。

    我之前还在想啊,一个已经成了婚的男人,会不会有什么不一样。

    可是他躺在那里,容颜淡雅如一幅水墨画,姿态平静安然,浓浓的眼睫划下一道暗影,就像睡过去了。

    死要见尸,那样明明白白的在我面前,我还是不信。

    我茫茫然觉得这就是一个玩笑,下一秒他就会醒,含着笑,说,“我等你好久。”

    眼睛弯起来,就是地老天荒。

    我在想啊,他曾经答应过我,要陪着我的。他不能食言。他怎么可以说话不算话,是他教的我啊,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他身边还站着他那嫣红嫁裳仍未换下的新娘。

    他们告诉我,他是在大婚那日的清晨,停止了心跳。

    太医犹豫的说,宣亲王殿下,其实,早已油尽灯枯。

    我慢慢的别过头去:“他才三十岀头。”

    我突然尖叫起来,声音凄厉犹如鬼魂:“什么叫油尽灯枯?!他才三十岀头!!!”

    我从来都不知道,他有很严重的心疾。太医说他已经病了都快有七年了。

    我问,那为什么,从来都没有人告诉过朕。

    我茫茫然听着太医磕头谢罪的声音。

    他病了有七年。

    “他自己一定是知道了。”我扯着太医的袖子,一声声喃喃的问,像是在问跪在我面前的这些人,又像是在问自己,“他晓得自己病的这样重吗?你们告诉过他吗?”

    赵太医颤声道:“臣第一次进亲王府时,就与王爷说过……王爷至多,只有七年。”

    “王爷不让太医院的人在陛下面前提起,因为王爷知道,陛下舍不得他。”

    眠风上来扶住我的时候,我才发现自己的腿是软的。眼前黑了一阵子,清醒之后又是一群人围着我,磕着头让我保重龙体。

    我突然笑着对他们说:“他是生我的气了,躲起来不见我了。你们别慌,他会回来的,他也舍不得我。”

    我好笃定,他气消了,就会醒来见我。

    我做什么,最终他都会原谅。

    就像那一年,我带着苏清渝大摇大摆进皇城。满宫的侍卫侍女暗地里都在说——哪儿来的小宣亲王?

    我却不管,领着苏公子逛御花园,冬去春来的时节,阳光明媚温和。我们在太阳光下肩并肩走着,一路说着话,就像俗世里,最寻常的一对恋人。

    我们走走停停,在碧芙池旁的水榭旁坐下,我指给他看:“秋来的时候,这儿有满园的枫叶。层林尽染,天光云影,世上再没哪处能比得上。”

    他微笑,笑起来有他当年的味道。我忍不住,在满庭的阳光冲他说:“苏清渝,你娶了我吧,好不好?”

    他扬起一边眉毛。

    “朕在向你求婚。”我说,“买卖难得,苏公子,你抓住机会。”

    他不慌不忙的拿起果盒里的一只桔子剥了,瞧我的眼神意味深长:“皇上想气谁?”

    顺手递给我。

    我伸手接过那只桔子,一瓣塞进口里,吃不岀滋味来,只觉冰凉。

    什么都看得清楚的人。好没意思。

    到了第三天,眠风来跟我说,宣亲王宁王福王与嘉王求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