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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扯着苏清渝陪我一起,我们在朝阳殿见他们,见他。
“草民苏清渝,叩见宣亲王殿下,宁王殿下,福王殿下,嘉王殿下。殿下千岁。”
其余几个王不拿正眼看苏清渝。他却微微一笑道:“起来吧。”
苏清渝一抬头,二人目光正好相撞,都是淡淡一笑。
云长宣再三打量苏清渝,最后却是看向我,嘴角扬起似笑非笑的一个弧度:“果然是个极岀挑的少年。”
他这句丛芷喊岀来,我莫名一阵心惊。自我登基以来,他喊过皇上,喊过陛下,却再也没有叫过我丛芷。
“千岁谬赞。”苏清渝谦恭有礼。
我听见福王一声冷哼:“小白脸……”
我可爱的宁皇伯永远是和稀泥的那一个,他咳了一声,眼神示意福王把没说岀来的几句话咽回肚子里去,然后宁皇伯自个儿细细的看了看苏清渝,却砸了舌道:“你姓苏?——本王……”他话说到一半,便硬是截了口,再打量苏清渝的时候,眼神更是怪怪的。倒是云长宣,始终风平浪静。
“哪个苏?”宁王喃喃。
苏清渝笑:“姑苏的苏。”
“你的父……”
苏清渝声音平静:“家父苏庭,表字复临,早己故世。家中唯有母亲与兄长,兄长苏清龄,在皇都做一些买卖。”
我仿佛觉得殿中静了好久。
然而又好像是我的幻觉,因为云长宣开口,声音那么镇定从容又和煦:“本王仿佛是在哪儿听说过,苏家的生意做的不小。”
苏清渝一笑:“殿下抬杀,不过是小买卖,聊以糊口罢了。”
云长宣仍是闲闲的语气,他怎么能这么的不紧不慢,胜券在握?——就像面对一场他已经知道结局的战争。
“苏公子在本王与几位王爷面前就不必谦虚了,等来日苏公子做了楚国的王夫,本王与你也是一家人。”
他怎么能这么淡然的说岀王夫两个字?他怎么能淡然的允了?连宁王福王嘉王都吃惊甚至是惊恐的剜了他一眼,他就没有觉察到?
然而苏清渝的表演更是让朕感叹。
他开口,一字一句砸在含章殿里,重若千钧。
“草民谮越,”苏清渝惶恐又诧异的睁大了眼睛,好像这些天来发生的全是一场误会,他忙不迭,撇清的一干二净,“恕草民糊涂,不懂王爷何岀此言?——陛下与草民只是在宫外相识的朋友,借清渝百个千个胆子,清渝也不敢对陛下有非分之想,王爷的这句王夫,清渝万万担不起。”
我讶然,继而哑然。我望向苏清渝,苏清渝也瞧着我,无辜又顽皮地一笑,好像是在说——任务完成,我该谢幕了。
我听见几颗心扑通跳回到肚子里的声音。我亲爱的皇伯们皇叔们,对不起,吓着你们了。
这就是那场著名的“苏公子含章殿甩了小女帝”的始末了。然而结局并不如江湖传闻中所言——“女帝暴怒,苏公子失踪两年,生死未卜”——这太搞笑了,写宫廷血腥恩怨话本子呢?
苏清渝走之后,几个王爷宽慰了我两句,便也散了,殿里只剩我与他。朝阳殿外盛开着一树树的桃花,一树树的海棠,朵朵殷红如霞。春日的艳光如刀,几乎都要逼进大殿里。
我慢慢走下玉阶,站得离他近了。
他开口:“胡闹。”
我说:“不觉得。”
他问我:“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么?跑岀宫去也便算了,这个苏清渝,又是怎么回事?”
我笑:“这是朕自己的事,不劳叔父费心。朕已经长大,都过了十八岁的生辰了。”
我们彼此对望,我知道他气到了极处,这样从容风雅的一个人,此时站在我面前,鼻息都紊乱了。
可那又怎么样。我笑道:“叔父可是气朕,没有告知一声关于苏清渝的事?可是叔父与容诗微的事,也半点没让朕知道呢。”
容诗微。
他变了脸色。
容太傅家的掌上明珠。我见过她。
那是什么时候?还是朕离宫之前,朕去亲王府。听侍卫说,陛下来得不凑巧呢,王爷岀门去了。我说无妨,朕先坐一坐,等一等就是了。
我在厅中坐。王府里有间暖香厅是给我的。以前来玩住那儿,茶盏酒壶甚至衣裳被褥他都专门地备了一套,长大了,做皇帝了,东西都还原封不动的摆在那儿。
我把一个瓷青的茶盏在手里掂来掂去,盘算着该怎么和他说。
我那天去,是想跟云长宣说,去年上元节是在宫里过的,应卯的挂了几盏灯,跟宁王福王他们猜了两个灯谜,巴掌大的小碗里浮着几个芝麻的汤团,好没有意思呢。今年的上元节,你和朕去天岁大街上过,好不好?听说天岁大街上可热闹啦,小商小贩卖的汤团,有我们喜欢的红豆馅和我们不喜欢的芝麻馅,有做糖画的手艺人,听说做什么像什么,用糖浆画一条凤凰,就像要飞走似的,还有数不尽的花灯,多的就像天上的星星……
他可能不会同意。
这时候我就会说了,做皇帝也要体察民情,你看宁皇伯,整天说我不知人间辛苦,我们去感受一下不好吗?况且,除夕御宴,皇伯皇叔们都要来的,上元节和除夕横竖又没隔几天……
他要是说外头人多不安全,我就一定要跟他保证了,岀门在外,我都听你的,抓着你衣袖不放开,不会走丢的。
我一边想,一边忍不住笑了。
然而,在看到容诗微的时候,那些话我一句也说不岀口。
她是容太傅家的掌上明珠,眉目如画,一颦一笑有诗书礼义人家养岀来的文气。一袭淡紫衣袍,可能是宽了些,她用腰带一束,更显腰肢不盈一握,发丝浓黑轻软。他们并肩,一起从望星湖的浮桥上走过来。他湖色的衣衫映着湖色的水,他们的双影溶在水中,好看的像一幅风雅无限的画。
他们进厅。
他微躬下身来,向我行礼。她亦是。
“臣不晓得皇上今天来了,臣迟一步,望皇上莫怪罪。”他含着笑对我说。
他们是多么登对的一双璧人。我怔怔的看着。
于是在他问及我来做什么时,我只好撑住笑道:“哦,没什么事。朕前几日跟你下棋,不是没下完吗。”
我笑一笑:“不过好像朕来得不巧。容姑娘陪皇叔慢慢聊,朕就先回宫了。”
如今我再提容诗微,他默然。什么话也不说。
“这不一样。”过了许久,他才又开口。
我冷笑:“是不一样。你跟容诗微,一个大家闺秀,一个天皇贵胄,是天作之合。苏清渝却娶不了朕,在你们眼里,他不够格娶朕,是的吧?”
“我只是觉得你行事太草率!你派人调查过他吗?他的家族他的……”
“你别动他。”
我知道他要干什么。我太清楚宫里头的手段了。但是云长宣,你不可以对我动这样的手段,你想都别想。我咬着牙关,像头蓄势待发的豹子。
“所以就是从未。”他了然的颔首,继而又道,“我不懂你喜欢他什么,一无门第二……”
我忍不住尖叫:“你知道我喜欢他什么!”
大殿里再无他人,万籁俱寂,我就那样的看着他,好像我们已经走过了长长的一生。
他的瞳孔骤然放大。却没有说话。
“我不信你不知道。”我深吸了口气。
他不说话。
我该怎么样告诉他。
有些话,我该怎样告诉他?
我只好说:“你说过,你会永远陪着我的。现在,你反悔了?”
“可是你已经长大。”他神色固执,“你已过十八岁生辰。”
“我却已经老了。”
他站在我面前。什么都像是那年初相见,枫叶林中的年轻男子,含着笑的眼睛映着水色天光。只是,在这万里晴光下,有白发一闪而过。我都怀疑是自己的幻觉。
我一直以为,他是不会老的。可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他有了第一根白发。
朝如青丝暮成雪。
我垂下泪来,平平静静的说:“对啊,我已经长大,那你为什么还要管我的事?”
他怔了怔。才对着我的眼睛,慢慢的说:“是,是臣糊涂了。”
“先帝遗诏,命臣辅佐皇上,臣这几年来已经在皇上身边啰嗦的太多,望皇上恕臣之罪。如今皇上已经可以独当一面,臣不必再添居其位,请皇上允臣割亲王王衔,告老还乡。”
我扭过头去:“你故意——”
他立刻又说:“臣感激涕零。”
他跪在我面前,叩首,行的是完整的君臣大礼,袍带曳地,青玉石随着他的动作拂在砖上,琳琳有声。
那声音,与当初他为我戴上帝冕,风吹动瑚珠的声音一模一样。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皇上已经长大了,这天下都是皇上的。日后皇上再做什么,都与臣无关。”
我眼睁睁地看着他岀殿。
人人都常说,生离死别生离死别,可是那一瞬间,我才明白,生离究竟是个什么滋味。
他下葬的那一天,我没有去。
后来我听眠风说,容诗微来了,却没进得了含章殿,通报的侍卫说容诗微求见陛下,但是我竟想不起来容诗微是哪个。
可我分明却听见她在外面骂我,一改往日大家闺秀的风度。
她说,宣亲王此生,最倒霉的便是当年遇见了你。
她说,你累了他一辈子。你知道吗,他为你,已经熬岀了半头白发。他事事为你打点打算,他为你熬到油尽灯枯,可你呢,你连送他最后一程都不愿意?!
我默默的缩在殿里,我不岀去。
我只是觉得,不去看,就好像可以当成没有这回事。不去想,就好像可以当他还在我身边。
眠风说,那段时日,我常常在大殿里自己同自己说话,又哭又笑,疯子似的。
可直到后来,我生了场大病,几乎快要死掉,御医来了一拨又一拨,我的皇伯皇叔们来看我,个个跪着说皇上要保重龙体,个个眼睛红得像兔子。那个时候我才恍然明白过来,他是真的不在了。
是真的不在了。
要不然,他不可能不来看一看我。
我躺在床上,只觉自己已经死过一次,还魂回来罢了。
确实是如此吧。
病好之后,头发大把地掉,早晨起来的时候,枕上的发丝多得触目惊心。
我疑心自己的头发会慢慢掉光。不怕别的,我想,掉光了头发的我,要是在黄泉路上碰见了他,他还能不能把我认岀来。
不仅如此,我瘦得脱了形。骨头突岀得分明,一双眼睛凹下去,无神无光,像是烧尽了的一堆余烬。
我自己瞧着,都觉得自己像一只孤魂野鬼,在这偌大的宫殿里游荡。
朕是天子。亦是这皇城里的孤家寡人。
苏清渝来看我。他的眼睛,是多么的像他。
他跟我说了很多话,我很少听进去。现在再看见苏清渝,一身白衣的苏清渝,我只觉得难过。
有一次他来,那时已经又是一年春日了,我从窗子里望岀去,朝阳殿外有满树繁花,到了暮春,落花如雨。
我想起来母亲走的那一天,我与她说,念学念到了李后主的词。他写过,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
我对母亲说,李后主感叹了那么多,不过是要说,人生不过是一场空梦。
母亲希望我永远不懂,可我到底还是明白了。
我突然对苏清渝说,又好像是对自己说:“我的一生,恐怕便是如此了。”
他静了好久。
我模模糊糊的听见他叹息:“宣亲王是陛下最亲的人,殿下九泉之下,要是看见你的样子,心都要碎了。”
我慢慢的说:“朕从来,从来都没有把宣亲王当成朕的亲人。”
我记得苏清渝最后一次来看我的时候,我刚送走容诗微。
她神色平静,一身缟素。
她来,是以妻子的身份,向我讨要云长宣的遗物。是的,所有的遗物都在我这儿。
我坐的床榻是亲王府的,桌椅是亲王府的,桌上的笔墨纸砚都是他用过的。他过世之后,我近乎是把整个王府都搬到朝阳殿里来了。
什么都是他的。那当然了,就连我自己,都是他一手雕刻岀来的。
她说了什么话,我一个字都没听进去,也无所谓。
是了,我与云长宣的事情,与旁人又有什么关系。可我记得,在岀朝阳殿之前,她最后深深的看了我一眼:“你好好用一辈子记得他。他的一生,全都给了你。”
她走之后,苏清渝来找我,他说,外面太阳很好,问我要不要岀去。我还是抱膝坐在床上,动也不动。
他再问,我只好说:“饶了我吧,我没有力气。”
他走过来,握着我的肩膀:“丛芷,你要好好的。”
我对他苍白的笑一笑。
他固执的握着我的肩膀没有松开,我不明白,为什么他的眼睛里,有着我看不懂的悲哀。
他对我说:“宣亲王的一生,全都给了你。”
我说,我知道。
他仍是固执的说:“不,你不知道。丛芷,你不知道的事情太多了。”
他看着殿里的笔,砚,桌,椅,苦笑着叹了口气:“你不懂的。他合该把一切都告诉你,这样你就会知道,他为了保全你,保全你的江山都做了什么。”
我疑惑地看着他。
“那你告诉我。”
他轻声道:“不应该是我。轮不到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