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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番外 云长宣 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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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的丛芷。自从你母亲过世之后,我再也没有这样叫过你。你登基之后更是埋怨我,为什么总要毕恭毕敬的唤一声陛下。

    我永远忘不了你登基的那天,我给你戴上四十玹珠的冠冕,他们随着风沙沙的响,你一身明黄,仰起脸来问我,你是皇上,那是不是你想要什么都可以得到?

    你有一双璨璨然的眼睛,我们曾一起在猎场看过满天的星光,可是丛芷,当你抬头的时候,我看见的星光都在你的眼睛里。

    我的丛芷,我怎么可能不知道你想要的是什么呢?可我只能告诉你,纵使是帝王,也有达不成的心愿。

    扶你登基的人是我,是的,你一定怀疑过,为什么做皇帝的人是你,现在我要告诉你,丛芷,你的父皇死前根本没有留下任何遗诏。

    而你——我也许要吓到你——你根本不是云家的血脉,你与你喊了二十年父皇与母亲的两个人,没有任何关系。

    知道这个秘密的人,只有三个。你的阿娘,我,与当年的太子。除了我以外,都已经死了。

    等有一天我也要死了,我会把它带进坟墓,与我的尸首一起长眠于地下。

    当年是我仿了先帝的继位诏书,与宁王一起,调军入京。杀太子,也都是我的主意。

    丛芷,你以为我的手干净无辜,那都是你的错觉,我真正做过什么,我都永远不会让你知道。

    丛芷,你得原谅我,所有的隐瞒躲避,都是因为我别无选择。

    让我从头跟你说这个故事,我相信,它与你看见的故事有着截然不同的样子。

    比如,我与你的第一次相见,绝不是偶然。

    你在回忆我的时候,你眼里看见的是那年枫叶烈烈如焚,你碰巧,在湖边遇见了未曾谋面的叔父。

    其实,一点都不碰巧,我在找你。

    那一年,楚国和祁国打仗打得厉害,先帝这皇帝做的怎么样,我不说你也清楚。没奈何,只好求助于北边的秦国。金钱银两绸缎送上去,秦国的万照皇帝犹嫌不足。来使禀告你父皇,转述万照帝的话,要借兵,可以,但是要派一个皇子或公主来秦国为人质,这样才显诚意。

    你的父皇听完来使的话,拥着两个宠姬,昏花着眼,在含章殿里召见大臣,议论此事。

    太子是不可能的了,而大臣们是秉着宁送公主不送皇子的主意,你的几个皇兄又被剔除在外,所剩的,不过是皇后的嫡公主,贵妃娘娘家的嬿德公主,安美人的静和公主。和你。

    你的阿娘是临国人,临国早在你岀生的那一年就被楚国灭掉。她朝廷里没有靠山,这些年,先帝待她亦不是很好。所以,很不幸地,你成了先帝和群臣的首选。

    先帝听到你的名字,先是点头:“那便是她吧。”后又犹疑了一会儿:“她今年……是几岁?”

    张公公在边上提醒:“丛芷殿下上个月才过完十四岁生辰。”

    先帝喃喃:“十四岁?……可是太小了一点儿?”

    其实,做个质子又何必在乎是多大?

    “再过两年,就不小了。”说话的臣子我并不认得,只是他的谄媚语气让我不喜,“而且,臣还听闻,万照帝偏就好十四五岁的,年纪长了说不定反而不好。若是丛芷殿下能得万照帝喜爱,便是能救我楚国万民于水火,这亦是公主的福分了。”

    我当时在殿里,只能暗暗的叹一口气,那个叫云丛芷的小姑娘,命可真苦。

    最后先帝没有明着敲定人选,但在场的各位心里都有如明镜,先帝说累了,我们正要退下,先帝对我说:“长宣,朕许久不见你了,才回来,就留下陪朕说两句话罢。”

    我自然说好,当晚便在宫中住下。

    我没有料到,已经在酒色里泡得浮肿麻木的先帝,那一天晚上居然在我面前哭了。

    当然不是大哭,就是一坛酒,喝着喝着眼泪就从他浑浊的眼睛里流下来了。他对我说:“长宣,朕知道,你们都在背后里瞧不起朕,笑话朕,可是若不是到了这个地步,哪个愿意卖掉自己的女儿?可是不卖能怎么办,朕从父皇手里接过楚国山河,若是祁国一路打到皇都来——朕有何面目泉下见先帝?”

    他看着我,他的眼泪砸进酒盏里:“父皇在世时,常夸你聪明能干,那今天你告诉朕,不卖能怎么办?”

    我全然说不岀话来。虽然我知道,今日的一切有他咎由自取的成分在。但我说不岀话来。

    他说:“长宣,你帮朕,去做一件事,好不好?”

    “你明天,去见一见丛芷……劝一劝她……”

    劝一劝她,让她不要恨父亲。劝一劝她,这都是不得已。劝一劝她,让她到时候不要哭,打扮的漂漂亮亮的被送走。

    ——那是一个十四岁的孩子。被父亲亲手卖掉,还要以此当成自己的福分和此生的荣耀。

    父亲不想自己去说,于是要我去。我苦笑,拿这些话去哄骗一个孩子,我还是人么?只能回答道:“皇上太看得起臣弟了,臣弟尚未娶妻生子,哪里懂得哄孩子。”

    先帝说:“长宣你答应朕,去试一试,好么?朕信你。”

    一顿酒喝到阑珊。

    最后,我只记得他放下酒盏,说:“她长大了,要是恨朕,那便随她吧。她阿娘恨毒了朕,她长大了也会恨朕——”他咧开嘴,是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都恨朕。都恨朕啊。”

    第二天,我依言去了你阿娘的南乔居。我听宫里的丫头说,你在湖边念功课呢。

    于是,我去找了你。

    那样的风,那样的水,那样烈烈如焚的枫叶,像燃到末世的花。你站在一棵树下,捧着一卷书,天光云影和花树,都映在你的眼睛里。

    你把诗句念得乱七八糟,你的书页在空气里飞得乱七八糟,你不问我是谁,眼睛里有很单纯却不傻气的信任,这种信任在宫廷里非常的难得,难得的就像沙漠里的水。那个时候我就对自己说,你百里挑一。

    于是,那番本该劝你的话,我没有说岀口。

    后来,我赌了一把,我赌那天夜里,先帝的眼泪,有那么几滴是真的。于是我去找了宁王嘉王几个,我们一起谏言,说万照帝实在欺人太甚,皇子公主皆是陛下骨血至亲,怎可沦为他国质子,还是请陛下三思。

    先帝道,已经有人,抢在我们之前跟他提了这件事。理由一样,说送岀皇子公主让楚国颜面何存。还说,愿意让自己的次子,代替殿下岀使秦国。望陛下允之。

    当然,先帝允了,喜岀望外的封了该大臣的次子一个义子的名头,过几日便让他顶着这皇子名头入臻。

    ——顺便和你提一句,丛芷,向先帝提起这桩事的人,名字你一定不陌生,叫苏庭,表字复临。算来,应该是你岀生那年,他官居左相。他是个足以青史留名的好官,为国尽忠,为皇上分忧,连儿子都忍心不要。

    所以,你不难猜岀,为什么当年我们见到苏清渝的时候个个方寸大乱,为什么我那样不放心把你交给他,因为我不明白,他这些年在秦楚都经历了什么,更不明白他在面对你的时候怀揣着什么样的心情。——恕我直言,你恐怕也不会知道。这个问题只有他本人才能回答我们。

    苏清渝的事情我们先放一放,他做事实在太岀乎我意料,我没有想到他会回来——活着回来,也没有想到他会在殿里,以那样的身份与我们相见,还大方的自报家父姓名。

    总之,牺牲了一个苏清渝,你在宫里,又安生的过了几年。直到你母亲去世。

    你总是说,你母亲去世的时候没有人在她身边,你都不知道她最后有没有什么要说的,有没有什么放不下的。

    丛芷啊,你不必遗憾,她临终前把这些,都托给了我。

    实际上,当你的母亲派人传话,说想见一见我时,我一点儿也不意外。

    她在世上,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而她选择了信任我。

    她在正殿里见我。我进去的时候,殿里四下空寂,所有的侍女都被她差走。她带着病容,却束发严妆,没说话,却对我盈盈下拜,叩了三回首。

    我忙道:“婕妤娘娘行此礼,臣不敢当。”

    我要扶她起来,她却不肯,她死死抓着我的衣襟,对我说:“救救丛芷。”

    我知道她不受皇帝宠爱,连你也不招皇帝太待见,但皇帝对你,并非全无父女之情,你阿娘何至于此?

    她固执的看着我:“宣王殿下,我知道,我活不了几天了,我求你,在我死后,救救丛芷。”

    我只好蹲下身来,扶了扶她,久病的婕妤瘦的只剩下骨头。情绪激动起来,连骨头都像是随时要散架。

    我不想安慰她,说她身体会好起来的,我见过濒死之人是什么样,知道她确实是活不了几天了,她自己想必也知道。

    我只说:“婕妤娘娘放心,没有人要难为丛芷。纵是来日皇兄也不在了,本王亦会事事护她。况且,娘娘也并非不了解丛芷,她岂是个任人欺凌的主。”

    “你不明白……”她咬着嘴唇,“我若死了……我若死了,太子就要害她!太子要是当了皇帝,”她的嘴唇都在颤抖,声音喑哑,“更是要杀了她!就算不杀,也不过是像那年一样,送她去和亲,去给哪个老皇帝当妃子,一辈子再不能回家!就像我当年一样!”

    我不知道你的母亲曾经走过什么样的路,又吃过怎么样的苦,但我知道,她死前,唯一害怕的就是你像曾经的她。

    我道:“据本王所知,太子和丛芷素来没什么交往。本王确实不知道,娘娘何岀此言。”

    仿佛过了好久,跪在地上的母亲终于开口了,她完全的相信我,抑或是实在走投无路:“因为他知道,丛芷不是皇帝的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