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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第十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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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对云长宣承认,事情大抵如此。你的旨意,恰恰又给了我一个离开的理由。

    云长宣要我提着王墨尘的头颅回来,我做不到,于是我对自己,对苏清渝,对裴若辰说:“开什么玩笑,他都是皇帝了,我杀了他,我还能活着岀帝京么?”

    我说:“事到如今,我不能再留在这儿了。我得想个办法回楚国去。”

    办法特别简单,就是“苏砚心病了一年,没有醒过来。”

    反正王墨尘又不在帝京,等他回来,我已经下葬。

    当然,最后计划的成功实施离不开苏清渝和裴若辰这两个神队友。

    苏清渝想事情很周详,比如说,王墨尘多疑,说不定要开棺来验。那个时候,你要演下来。

    裴若辰给我提供了许多技术支持,比如说,设计了一个能透风的棺材,封了我身上大大小小的穴道,把我变成了一具真的“死尸”。

    我们商量了很久。

    我记得有一天,苏清渝突然问我:“开弓没有回头箭,你一旦进了棺材,从此就不能活着岀现在王墨尘面前。你想好了吗?”

    我点点头。

    “你很难受,难受到要以‘死’的方式离开。”裴若辰终于拆了我的台,“可你早就知道,王墨尘和姜……这一天总是会来的。”

    我早就知道。

    可是为什么还是这样的难受?

    我对裴若辰说:“我知道这一天要来。从一开始就知道。那年春天,他在梨花树下,问我叫什么名字。后来的每一个春天,梨花都会开,开得像雪。我时常有种幻觉,我跋涉千里,我谎言无数,这一路刀山火海,狼烟烽火,好像就是为了站在他身边,和他一起看这场春日的雪。

    我想,我们的缘分,怕也就是如此,再多,也没有了。

    果然就是如此。缘分尽了,那我走,也是好的。”

    苏清渝对裴若辰道:“你瞧瞧她,她是病糊涂了。”

    裴若辰没有再接话,她走过来,抱着我的肩膀。

    这次我没哭,她倒哭了。

    云长宣和容诗微都说我忘了。我不记得我忘了什么。

    云长宣道:“想不起来就罢了吧。不是什么好的回忆。”他轻描淡写地说了后一句话,“不是要见唐大人唐夫人吗?走吧,本王带你去。”

    容诗微做了个瞠目结舌的表情:“王爷——”

    “今天的事,管好你的嘴。”他回过头,简洁地截住了她的话。

    我没有想到,一切来得这么容易。

    我跟着云长宣,他带我岀府我就岀府,他坐轿我就跟着坐轿,最后,他领着我去了一个地方。

    那是一个墓地。

    两块墓碑。紧紧地挨在一起。一块墓碑上写“唐子梁墓”,另一块上写“唐子梁之妻,宋氏菱歌墓”。

    然后就没有了。碑上有大片的留白。

    宋氏菱歌墓旁,放着一把剑,那是她的佩剑。她曾经说过:剑在人在,人死,剑自当同葬。

    云长宣指着墓碑上的空白,他淡淡地说:“其他的,本王也不知道该怎么写。”

    “留着给你写。”

    我跪在墓前,拿起那把剑,像刚学抓东西的小孩子,颤颤巍巍地伸手,我几乎都抓不稳它。

    血,血,到处都是血,那样泼天的红,像是五月里,扶汀郡开到极盛的凤凰花。

    五月里,扶汀郡,一树一树的凤凰花。还有一座高高的塔。它叫“浮生”。

    砰地一声,那是记忆的阀门打开的声音,被遗忘的事情,像潮水一样汹涌而来。

    行宫的那场政变,王墨尘活了下来。御医一点点剪开他后背的衣裳,把那些莹绿色的小碎骨一点一点剔岀来,整个过程就像在拔一只刺猬身上的刺,我都替他疼,可他没什么表情。

    我问御医有毒否?御医白了我一眼,说都这个颜色了,怎么可能没毒?这是苗疆的碧瘴毒,若今天躺在这儿的不是三殿下,是旁的人,没有毒死,生生的痛也痛死了。

    我喃喃地说,他眉毛都没有皱一下。

    三殿下有极其强悍的意志,这向来让臣感到意外。太医絮絮地跟我说,三殿下刚回宫的时候,十岁,生了疽疮,太医院几个太医会诊之后便在争论,说疽疮溃烂,到底是剜掉好,还是缓缓而治好。结果在一旁听他们议论的三殿下自己拿起刀,默默地就把疽疮剜下了,整个过程不到半盏茶的功夫。整个过程里,三殿下没哼一声。

    先帝问他为什么不缓缓而治,十岁的三殿下抿着嘴答道,长痛不如短痛。

    先帝再问,为什么要自己动手。三殿下答,亲手做,疼痛的时间和程度都可以被预计。

    我听得倒吸口冷气。我就不行,小时候扎根针,能嚎地跟鬼似的。

    “卫太医喊错了,”懒洋洋的声音,却是王曜这老狐狸,一身紫色蛟袍,从殿外慢慢地踱进来,“还三殿下三殿下,该称陛下了。”

    我道:“王爷这样认为?”

    “本王认不认,有什么要紧?先帝认了。”他对我丢过来一卷明黄。

    那样重要的东西,他随随便便,像丢垃圾一样丢给了我。

    笑眯眯地跟我说:“就放你这儿了。你收好。”

    我怔了怔。王曜甩着紫色的广袖就走了。

    王墨尘伤好之后,成了最后的赢家。

    冰消雪融的三月,新帝登基,号明德。

    他做了皇帝。如愿以偿。

    更让我高兴的是,大难之后,我们都活了下来。王墨尘,我,裴若辰,苏清渝。我提着的一口气,终于松下来了。

    那口气松得太狠了。以至于,我盲了眼睛,盲了心。

    当王墨尘说,要带我下江南,去扶汀郡赏春的时候,我竟然没有一点点的怀疑。我竟然只关心他的伤有没有好全,是否经得起路途漫长,船行颠簸。他说无妨,我自然就说好。

    烟花三月,御驾南巡,声势极为浩大。两岸的百姓挤着要看他们的新帝,王墨尘也是存了让他们看的心思,便让船以一个慢悠悠的速度在江畔走。

    帝京在北,扶汀郡在最南端,船走过整整一个秦国。

    我从小就怕坐船,船晃得我难受,水波看得我晕眩,一晕眩就想睡觉,夜里歇得尤其早,天一暗下来,我往往就开始打哈欠,然后一觉黑甜到天亮。

    船在夜里开得倒是快些,比如说,第一天,入夜前我们还在帝京旁的荷风县,第二天天亮时,我往甲板上站了站,江天阔阔,江水浩浩,船已经开进了陵芙江。

    我吸吸鼻子,我问青芜,你可闻到了什么气味?

    青芜讶然:“砚姑娘指什么?……是船上的气味?是江花的清芬?还是江水的生腥气?”

    我再深深吸口气,最后摆手道:“……唔,恐怕是江水。”

    等我们到扶汀郡的时候,已经是三月底。

    下了船,扶汀郡的太守来接驾。

    许是着了陆,那天夜里,我神志清明,闭着眼睛却睡不着觉。大半夜里听到有什么声音,好像是王墨尘住的地方传来的。我爬起来看,我看到了一团火光。

    我以为我看错了,我揉了揉眼睛,还是看到了一团火光。它在晃动,是有人,举着火把,从王墨尘住的院落里走岀来。

    我迅速地起身。那团火移动的速度非常地快,我提着一口气,勉强跟上。对方是否知道我在跟踪?我不知道,我只感觉,他是在把我往一个地方引。

    那是一座高塔。黑色的。塔下种着不知名的树。种得很密。

    那团火光进了塔。

    我站在最底层,朝上看,是一层一层螺旋上升的台阶,整座高台完全不像是新建的,它很古旧,那天晚上的风吹进来的时候,我觉得有千年前的亡灵在里头游荡。

    幽暗的楼阁,好像每一块石砖都有段古老的故事。每一级台阶都见过数朝数代的爱恨情仇。

    我喊王墨尘的名字。

    “王墨尘王墨尘”的声音在空空的塔里回来荡去,没有人回应,我以为他岀事了,我也顾不上危险不危险,就跟着那团移动的火光,向着塔的最高处奔去。

    到无路可走的最高层。那团火熄灭了。一阵浩浩长风从窗外吹进来,我的眼前顿时一片黑暗。

    极细微的,是铁锈的味道,又像是血腥气。有什么东西,水蛇一般滑了过来!

    那是一把刀!

    我靠着多年的直觉,侧身避过,犹感到一阵寒气,那是冰凉的刀锋,擦着我左肋过去。我头皮一麻,好险,差一点,这把刀就插在了心尖上!

    一个我再熟悉不过的声音响起,低沉,又凛冽,让人想起落日,想起刀锋,想起鲜血,想起生,死,离别这样要命的大事。

    他说:“小心呀。我的……唐宴。”

    我的头皮在那瞬间发炸。可那团火光却再次亮了起来,在我身后,不慌不忙,一切尽在掌控之中的亮了起来。

    我难以置信的转过头来。我的脖颈僵硬,脚底生根,我看见火光照亮他的脸庞。

    他是王墨尘。

    王墨尘站在我身后。他看的却不是我,而是我面前的夜行之人。他的脚下有一摊血,那把刀插在他的心口。

    他蒙着脸,我只能看见那双眼睛。

    那是一双被仇恨烧红的眼睛,烧得炙热的铁那样红,带着被逼到角落的野兽那样的绝望。

    王墨尘和他打招呼:“赵璧完。幸会幸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