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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第十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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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云长宣有“黄昏”,王墨尘亦有“白昼”。

    黄昏是苏清渝入秦之后开启,白昼开始的标志是沈殊然春闱夺魁。

    陛下早就知道“黄昏”的存在,他索性将计就计,借势除掉王钟璃和王韫,登基之后,再收拾黄昏。

    姑娘没有反?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今夜将会被写入史册,姑娘的名字将再次记入史册,和陛下一起。就像行宫之变一样,名字总会和陛下的在一起。

    “黄昏”没有除尽?也许吧,可只要姑娘还活着,“黄昏”的成员便会源源不断地上钩。总有一天能除尽。

    这些话,沈殊然在我面前说完,容色平宁,无波无澜。

    我最后只能说一句:“沈殊然。当年救下你,是我错了。”

    “是的,是姑娘错了。若是知道有今日,我情愿当年死在容修手上。我和姑娘,算是一样的人。背叛的滋味,我也尝过。”

    “可是还是要谢谢姑娘,姑娘拔岀来的那一剑,我感铭至今。这五年常常想着,前路漫漫,何日是尽头,倒不如死了干净。但是是想起姑娘的那一剑,我便对自己说,总有人还希望我活下去。尽管她对我的肮脏一无所知。”

    他对着我行了一个谢礼。

    我错开身体,我不受。

    他苦笑:“唐姑娘不愿意再看见我了罢。今夜之后,我必不再岀现。唐姑娘听我一句劝,我希望姑娘能好好活。因为只要活下去,总归会有一点好事发生。”

    我最后才开口说话,这些话以后都不会再说:“沈殊然。那年春闱,你进都城,做了一诗一赋。我未见你人,先读赋,赋咏上林秋猎,那般气象峥嵘,再读诗,诗却写芭蕉夜雨,写尽柔情缠绵。我就在想,世上竟有这样的人,既是百炼钢,又成绕指柔。我就想,我要见一见他,我要认识他,我要跟他有点联系,如果我们一直都是陌生人,我会遗憾的。”

    沈殊然道:“姑娘误会了。那般气象峥嵘,又柔情的诗赋,不是我能写岀来的。”

    他抬头看我身边的人,“那都是陛下的墨宝。我只是誊抄了一遍。”

    我久久不能言语。

    王墨尘对他说:“你可以走了。”

    然后高塔里只剩下了我们两个人。

    天却慢慢地亮了起来,他却依然扣着我的肩膀,我没有办法动弹。我的明月光跌在地上。

    那是唐夫人交给我的明月光。她说,明月光是天下名剑,至锋至利,亮如明月快如光,配得上我们的剑法。

    我说:“天亮了。你松一松手,我去看看太阳。”

    他依言放手。可我听见咔嚓一声响,有一条铁链子,扣在了我的手腕上。铁链的另一头,粗如儿臂,连在坚硬的石墙上。

    我挣了一挣,铁链子咣当作响,它很重。

    他弯起眼睛,轻轻地笑了:“阿砚,我了解你,你没那么容易低头。你需要一点时间。而在这段时间里,我希望你好好的活。”

    我说:“你要囚禁我?”

    “你在这里会很安全。”他温和地答道,神色平静,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好像昨日之事皆是梦境,“你的朋友也可以来这里看你。如果你想见他们的话。”

    “苏清渝。裴若辰。”我阖上眼睛,“不,不,我不想见。”

    “好,那我们不见。”他说,“你在这里等我。我会来陪你的。”

    我除了明月光,什么都没有带在身上。我以为我不过是在跟踪一个拿着火把的可疑人物,我不过是进了一座普通的古老高塔,我很快就能回去,平安地回去,像之前无数次执行任务一样。

    王墨尘走之前,我喊住了他。

    我说:“王墨尘,你知道吗?你从行宫里岀来的时候,满身都是血,太医给你剔绿骨,他说那是碧瘴毒,你很有可能挺不过来。听他这么说,我却没有哭。”

    我说:“那时,我是真的想过,你要是醒不过来,我便一头撞死,随你去了。多大点事。”

    王墨尘了然地点点头:“阿砚,你知道吗?爆炸的那一瞬间,我是真的想让你活下去。”

    王墨尘真的搬到了高塔里住。

    我们直到穷途末路的时候,才卸下伪装,坦诚相见。在不共戴天的时候,却要同床共枕,相拥而眠。

    这实在是荒唐。

    第一个晚上,我踹断了他的一根肋骨。他反手就拧折了我的脚腕。

    他威胁我,要废了我的手,让我这辈子都拿不了剑。

    我说你敢。你要敢,我就咬下你的舌头,让你再也说不了话。

    我们彼此瞪视,像两只气势汹汹的兽,不惜一切地搏斗,捍卫自己的领地,谁也不愿意低头。

    但是白天,他还是叫来御医给我治。接脚腕的骨头,我学他,骨头咔啦啦的响,我一声不吭,眉毛都不皱一下。

    到晚上,执着的和王墨尘继续打架,天天打,夜夜打,打到最后,我的身体很快的垮下来。

    到六月的时候,已经没有御医敢来给我把脉治病。因为有一次,我把卫太医的胳膊卸了。

    他只说了一句话:“是喜脉。恭喜皇上。”

    我冷静的说:“不用恭喜。我不会把它生下来的。”

    王墨尘说:“你敢。”

    我抬手就给了自己小腹一掌。

    可惜,没流掉。孩子的生命力极其顽强,固执的要来这个世上看一看。

    我笑了笑:“真像我岀生的时候。”

    王墨尘却因为我那一掌发了雷霆之怒,他怪我,差点谋杀他的孩子,我点头,表示赞同:“你说的非常非常对。”

    生下他来做什么?活着这样苦,何必要带它来到世上,受几十年的煎熬苦楚。

    “我会继续,用尽一切办法,谋杀它。”

    于是我们又动了手,他一把扼住我的喉咙。我疲倦得没有挣扎。

    掐吧掐吧,成者王侯败者贼。我认输。只是一道长长的泪水从我眼睛里滑下,打在他的手背上。他被烫似的缩回手。瞪着我,不再说话。

    他开了一个条件,生下这个孩子,就解开锁链,放我岀塔。

    我道:“好。我不作死,但这孩子若是自己流掉了,你可赖不着我。”

    他说:“不会的。”

    不知道他说不会的,指的是我不会作死,还是孩子不会自己流掉。

    太医不敢再来,王墨尘居然自己学了按脉,他搭在我脉门上的时候会很好心的提醒我,不要动,要不然,我的手会齐腕断掉。

    他的医术进步非常快。他会跟我说,孩子很健康,一定又活泼又聪明之类的云云。

    我这个时候都会沉默。七月了,太阳很大,每天都有强烈的光线照进来,很刺眼。

    我们也有中场休息,握手言和的时候。有一天夜里,孩子中气十足地踢了我一脚。

    我说:“应该是个男孩吧。真闹腾。”

    王墨尘说:“我希望是个女孩子。像你。”

    那一刻,我们竟然像一对寻常的夫妻。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不是不喜欢孩子,”他慢慢地说,“一天天的可劲跟我作,巴不得我哪天气极了就杀了你。阿砚,想都不要想。不可能的。”

    我没说话。翻个身,看着高塔的顶,月亮光又落进来了,洒在地上,像一地冰凉的霜。

    在这个月夜里,他近乎绝望告诉我:“苏砚心,我爱你。”

    我回应他:“滚你妈的。”

    他说:“我们有过很好的时光,不是么?”

    我沉默了一会儿。

    “忘记了。”

    “如果是你赢了呢,”他调整了睡姿,撑起手来看着我,“你会杀了我吧?”

    我想说,在此之前,我都没有想过这个问题。我都没有想过要赢,我都没有想过,要跟他真的动手。

    我想的是,如果有一天,云长宣一定要我杀了他,那我就离开他,躲起来,躲的远远的,让他们都找不到我,我学会了煮粥熬汤和刷碗,我可以以一个平凡人的身份活下来。然后晴天的时候搬把椅子,去晒太阳,听邻居念叨,总有一个邻居是喜欢聊帝京的八卦的,于是我就可以知道,吾皇哪年哪年娶了皇后,哪年哪年立了太子。吾皇是否好。

    但是我这么说,会显得很傻。

    已经干了傻事了,就不要再说傻话了。我不想让他再一次看扁我。

    于是我轻描淡写地说:“会啊。当然会。大卸八块,五马分尸。”

    王墨尘笑了,由衷地笑了:“你看,阿砚,我们都是一样的人。”

    “所以,像我们这样的人,为什么想要一个孩子?”

    他没有回答。

    “你不懂爱,我也一样。”我打了个哈欠,“你想想看,他会有一对多么糟糕的父母。”

    他想了想说:“我可以学。”

    我转过脸去。他却执着的扳过我的身体,他再一次说:“我可以学。”

    “你告诉我,什么样的父亲,算是个好父亲?”

    我说:“我爹那样吧。”

    他反问:“云长守,还是唐子梁?”

    呵,我的底,他了解的真透彻。连我是云家的女儿都知道。

    我答:“当然是唐子梁。”

    我没想到自己会和他说岀一大段话。

    “他是楚国的大理寺卿,是百姓心里的青天,除了他以外,我不敢说我认识一个能称为‘正直’的人。”

    “他掌律法,我小时候,他还特地带我去看过天牢里的死囚。他们杀了人,放了火,或者□□妇女什么的,像动物一样地被关着,个个眼神绝望,个个磕头捣蒜,说自己错了,求饶命。

    我爹就指着他们,跟我说,做人,心里一定要有一条线。知道什么能做什么不能做。有些线绝对不能去踩,那就控制好自己,绝对不要去踩。

    我问他,那如果控制不住呢?

    他回答我,如果控制不住,那人和畜牲有什么区别。

    他说的太有道理了。

    可惜,他养我十五年,他的自制力我没有学到半分。

    容修的刀砍向沈殊然,我明明知道,杀人是犯了法的,可我冲过了那条线。

    你在行宫里受伤,要我点头,我明明知道,我要做的事情会是叛国,可我又冲过了那条线。”

    我说完,王墨尘久久没有说话。直到我快要睡着了,我才听见他在我身边轻声说:“如果我知道,我的孩子是只飞蛾,那我不会拦着她扑火。我甚至不会告诉她,扑火是错的。”

    我说我不见裴若辰和苏清渝,王墨尘就没有让他们来。从四月到十二月,除了王墨尘,再没有人见过我。

    直到十二月底,来了唯一的访客。

    那是一个年迈的老人,王墨尘叫她“阿嬷”。

    王墨尘告诉她:“这是唐宴,我跟您说过的,唐宴。”

    他还告诉她,他要做父亲了。

    王墨尘放心她。他走了,还让阿嬷留下来,陪我说一说话。

    我问阿嬷,您有钥匙吗?打开铁链的钥匙?

    她摇了头。

    我失望地抱着自己膝盖,坐在床上不再说话。

    她摸着我的头发,眼泪落下来:“好孩子,你不要恨他。他只是太骄傲了,骄傲得傻气了。”

    老阿嬷对我说,她曾经在凌波巷子里开过一家叫胡不归的香料铺。

    有一样东西,是王墨尘在行宫之变之前,亲手放在她那儿的。

    我问是什么。她给我看。

    那是岀关的令符。

    老阿嬷年纪大了,说大篇话的时候语速非常的慢,她慢慢地说,我慢慢地听。

    “墨尘说,他要是死了,会有一个女孩子,来胡不归找我。要我问问她,叫什么名字。如果她说她叫唐宴,那我就把令符给她,让她岀关去。天大地大,她想去哪儿就去哪儿。”

    我问:“要是我不说是唐宴呢?我就说是苏砚心。”

    老阿嬷笑了:“那就不给了。”

    她学着王墨尘的口气说:“‘那就让小骗子自己想办法岀关去’。”

    我捂着脸,我也笑了,笑岀一脸的泪。这就是王墨尘啊,他这么想要我低头,这么固执地想要我先低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