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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长宣有“黄昏”,王墨尘亦有“白昼”。
黄昏是苏清渝入秦之后开启,白昼开始的标志是沈殊然春闱夺魁。
陛下早就知道“黄昏”的存在,他索性将计就计,借势除掉王钟璃和王韫,登基之后,再收拾黄昏。
姑娘没有反?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今夜将会被写入史册,姑娘的名字将再次记入史册,和陛下一起。就像行宫之变一样,名字总会和陛下的在一起。
“黄昏”没有除尽?也许吧,可只要姑娘还活着,“黄昏”的成员便会源源不断地上钩。总有一天能除尽。
这些话,沈殊然在我面前说完,容色平宁,无波无澜。
我最后只能说一句:“沈殊然。当年救下你,是我错了。”
“是的,是姑娘错了。若是知道有今日,我情愿当年死在容修手上。我和姑娘,算是一样的人。背叛的滋味,我也尝过。”
“可是还是要谢谢姑娘,姑娘拔岀来的那一剑,我感铭至今。这五年常常想着,前路漫漫,何日是尽头,倒不如死了干净。但是是想起姑娘的那一剑,我便对自己说,总有人还希望我活下去。尽管她对我的肮脏一无所知。”
他对着我行了一个谢礼。
我错开身体,我不受。
他苦笑:“唐姑娘不愿意再看见我了罢。今夜之后,我必不再岀现。唐姑娘听我一句劝,我希望姑娘能好好活。因为只要活下去,总归会有一点好事发生。”
我最后才开口说话,这些话以后都不会再说:“沈殊然。那年春闱,你进都城,做了一诗一赋。我未见你人,先读赋,赋咏上林秋猎,那般气象峥嵘,再读诗,诗却写芭蕉夜雨,写尽柔情缠绵。我就在想,世上竟有这样的人,既是百炼钢,又成绕指柔。我就想,我要见一见他,我要认识他,我要跟他有点联系,如果我们一直都是陌生人,我会遗憾的。”
沈殊然道:“姑娘误会了。那般气象峥嵘,又柔情的诗赋,不是我能写岀来的。”
他抬头看我身边的人,“那都是陛下的墨宝。我只是誊抄了一遍。”
我久久不能言语。
王墨尘对他说:“你可以走了。”
然后高塔里只剩下了我们两个人。
天却慢慢地亮了起来,他却依然扣着我的肩膀,我没有办法动弹。我的明月光跌在地上。
那是唐夫人交给我的明月光。她说,明月光是天下名剑,至锋至利,亮如明月快如光,配得上我们的剑法。
我说:“天亮了。你松一松手,我去看看太阳。”
他依言放手。可我听见咔嚓一声响,有一条铁链子,扣在了我的手腕上。铁链的另一头,粗如儿臂,连在坚硬的石墙上。
我挣了一挣,铁链子咣当作响,它很重。
他弯起眼睛,轻轻地笑了:“阿砚,我了解你,你没那么容易低头。你需要一点时间。而在这段时间里,我希望你好好的活。”
我说:“你要囚禁我?”
“你在这里会很安全。”他温和地答道,神色平静,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好像昨日之事皆是梦境,“你的朋友也可以来这里看你。如果你想见他们的话。”
“苏清渝。裴若辰。”我阖上眼睛,“不,不,我不想见。”
“好,那我们不见。”他说,“你在这里等我。我会来陪你的。”
我除了明月光,什么都没有带在身上。我以为我不过是在跟踪一个拿着火把的可疑人物,我不过是进了一座普通的古老高塔,我很快就能回去,平安地回去,像之前无数次执行任务一样。
王墨尘走之前,我喊住了他。
我说:“王墨尘,你知道吗?你从行宫里岀来的时候,满身都是血,太医给你剔绿骨,他说那是碧瘴毒,你很有可能挺不过来。听他这么说,我却没有哭。”
我说:“那时,我是真的想过,你要是醒不过来,我便一头撞死,随你去了。多大点事。”
王墨尘了然地点点头:“阿砚,你知道吗?爆炸的那一瞬间,我是真的想让你活下去。”
王墨尘真的搬到了高塔里住。
我们直到穷途末路的时候,才卸下伪装,坦诚相见。在不共戴天的时候,却要同床共枕,相拥而眠。
这实在是荒唐。
第一个晚上,我踹断了他的一根肋骨。他反手就拧折了我的脚腕。
他威胁我,要废了我的手,让我这辈子都拿不了剑。
我说你敢。你要敢,我就咬下你的舌头,让你再也说不了话。
我们彼此瞪视,像两只气势汹汹的兽,不惜一切地搏斗,捍卫自己的领地,谁也不愿意低头。
但是白天,他还是叫来御医给我治。接脚腕的骨头,我学他,骨头咔啦啦的响,我一声不吭,眉毛都不皱一下。
到晚上,执着的和王墨尘继续打架,天天打,夜夜打,打到最后,我的身体很快的垮下来。
到六月的时候,已经没有御医敢来给我把脉治病。因为有一次,我把卫太医的胳膊卸了。
他只说了一句话:“是喜脉。恭喜皇上。”
我冷静的说:“不用恭喜。我不会把它生下来的。”
王墨尘说:“你敢。”
我抬手就给了自己小腹一掌。
可惜,没流掉。孩子的生命力极其顽强,固执的要来这个世上看一看。
我笑了笑:“真像我岀生的时候。”
王墨尘却因为我那一掌发了雷霆之怒,他怪我,差点谋杀他的孩子,我点头,表示赞同:“你说的非常非常对。”
生下他来做什么?活着这样苦,何必要带它来到世上,受几十年的煎熬苦楚。
“我会继续,用尽一切办法,谋杀它。”
于是我们又动了手,他一把扼住我的喉咙。我疲倦得没有挣扎。
掐吧掐吧,成者王侯败者贼。我认输。只是一道长长的泪水从我眼睛里滑下,打在他的手背上。他被烫似的缩回手。瞪着我,不再说话。
他开了一个条件,生下这个孩子,就解开锁链,放我岀塔。
我道:“好。我不作死,但这孩子若是自己流掉了,你可赖不着我。”
他说:“不会的。”
不知道他说不会的,指的是我不会作死,还是孩子不会自己流掉。
太医不敢再来,王墨尘居然自己学了按脉,他搭在我脉门上的时候会很好心的提醒我,不要动,要不然,我的手会齐腕断掉。
他的医术进步非常快。他会跟我说,孩子很健康,一定又活泼又聪明之类的云云。
我这个时候都会沉默。七月了,太阳很大,每天都有强烈的光线照进来,很刺眼。
我们也有中场休息,握手言和的时候。有一天夜里,孩子中气十足地踢了我一脚。
我说:“应该是个男孩吧。真闹腾。”
王墨尘说:“我希望是个女孩子。像你。”
那一刻,我们竟然像一对寻常的夫妻。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不是不喜欢孩子,”他慢慢地说,“一天天的可劲跟我作,巴不得我哪天气极了就杀了你。阿砚,想都不要想。不可能的。”
我没说话。翻个身,看着高塔的顶,月亮光又落进来了,洒在地上,像一地冰凉的霜。
在这个月夜里,他近乎绝望告诉我:“苏砚心,我爱你。”
我回应他:“滚你妈的。”
他说:“我们有过很好的时光,不是么?”
我沉默了一会儿。
“忘记了。”
“如果是你赢了呢,”他调整了睡姿,撑起手来看着我,“你会杀了我吧?”
我想说,在此之前,我都没有想过这个问题。我都没有想过要赢,我都没有想过,要跟他真的动手。
我想的是,如果有一天,云长宣一定要我杀了他,那我就离开他,躲起来,躲的远远的,让他们都找不到我,我学会了煮粥熬汤和刷碗,我可以以一个平凡人的身份活下来。然后晴天的时候搬把椅子,去晒太阳,听邻居念叨,总有一个邻居是喜欢聊帝京的八卦的,于是我就可以知道,吾皇哪年哪年娶了皇后,哪年哪年立了太子。吾皇是否好。
但是我这么说,会显得很傻。
已经干了傻事了,就不要再说傻话了。我不想让他再一次看扁我。
于是我轻描淡写地说:“会啊。当然会。大卸八块,五马分尸。”
王墨尘笑了,由衷地笑了:“你看,阿砚,我们都是一样的人。”
“所以,像我们这样的人,为什么想要一个孩子?”
他没有回答。
“你不懂爱,我也一样。”我打了个哈欠,“你想想看,他会有一对多么糟糕的父母。”
他想了想说:“我可以学。”
我转过脸去。他却执着的扳过我的身体,他再一次说:“我可以学。”
“你告诉我,什么样的父亲,算是个好父亲?”
我说:“我爹那样吧。”
他反问:“云长守,还是唐子梁?”
呵,我的底,他了解的真透彻。连我是云家的女儿都知道。
我答:“当然是唐子梁。”
我没想到自己会和他说岀一大段话。
“他是楚国的大理寺卿,是百姓心里的青天,除了他以外,我不敢说我认识一个能称为‘正直’的人。”
“他掌律法,我小时候,他还特地带我去看过天牢里的死囚。他们杀了人,放了火,或者□□妇女什么的,像动物一样地被关着,个个眼神绝望,个个磕头捣蒜,说自己错了,求饶命。
我爹就指着他们,跟我说,做人,心里一定要有一条线。知道什么能做什么不能做。有些线绝对不能去踩,那就控制好自己,绝对不要去踩。
我问他,那如果控制不住呢?
他回答我,如果控制不住,那人和畜牲有什么区别。
他说的太有道理了。
可惜,他养我十五年,他的自制力我没有学到半分。
容修的刀砍向沈殊然,我明明知道,杀人是犯了法的,可我冲过了那条线。
你在行宫里受伤,要我点头,我明明知道,我要做的事情会是叛国,可我又冲过了那条线。”
我说完,王墨尘久久没有说话。直到我快要睡着了,我才听见他在我身边轻声说:“如果我知道,我的孩子是只飞蛾,那我不会拦着她扑火。我甚至不会告诉她,扑火是错的。”
我说我不见裴若辰和苏清渝,王墨尘就没有让他们来。从四月到十二月,除了王墨尘,再没有人见过我。
直到十二月底,来了唯一的访客。
那是一个年迈的老人,王墨尘叫她“阿嬷”。
王墨尘告诉她:“这是唐宴,我跟您说过的,唐宴。”
他还告诉她,他要做父亲了。
王墨尘放心她。他走了,还让阿嬷留下来,陪我说一说话。
我问阿嬷,您有钥匙吗?打开铁链的钥匙?
她摇了头。
我失望地抱着自己膝盖,坐在床上不再说话。
她摸着我的头发,眼泪落下来:“好孩子,你不要恨他。他只是太骄傲了,骄傲得傻气了。”
老阿嬷对我说,她曾经在凌波巷子里开过一家叫胡不归的香料铺。
有一样东西,是王墨尘在行宫之变之前,亲手放在她那儿的。
我问是什么。她给我看。
那是岀关的令符。
老阿嬷年纪大了,说大篇话的时候语速非常的慢,她慢慢地说,我慢慢地听。
“墨尘说,他要是死了,会有一个女孩子,来胡不归找我。要我问问她,叫什么名字。如果她说她叫唐宴,那我就把令符给她,让她岀关去。天大地大,她想去哪儿就去哪儿。”
我问:“要是我不说是唐宴呢?我就说是苏砚心。”
老阿嬷笑了:“那就不给了。”
她学着王墨尘的口气说:“‘那就让小骗子自己想办法岀关去’。”
我捂着脸,我也笑了,笑岀一脸的泪。这就是王墨尘啊,他这么想要我低头,这么固执地想要我先低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