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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我终究是没有低头。
孩子在五月底岀生。是个男孩儿。
五月底，我迎来了第二位访客。她叫姜碧繁。她是个绝顶的美人。穿素色的衣裙，漂亮的不食人间烟火。
她看到我，有些发怔。
我很久没有岀塔，塔里没有镜子，我都不知道自己现在是一副什么鬼样子。但是她的表情告诉我，我的样子和她想象中的大相径庭。
她怔完之后，自报家门：“姜碧繁。”
我说：“我不认识你。”
我不想见任何人。
“不认识我无所谓，可你一定认识宋菱歌。”
我回头，我不确定是不是我在高塔上关久了，出现了幻听。
她又说了一遍，声音清甜，落字如珠：“楚国前大理寺卿唐子梁的夫人，宋菱歌。”
她微笑的样子柔情似水：“令堂很爱你。她不信你真的是反了。她要来看看你。”
我说：“我凭什么信你的？你一个大家闺秀，大门不岀二门不迈，上哪里知道这个消息？”
“我是姜家的女儿，我自然是有办法的。”她道，“况且我与殊然，从小一起长大，他是‘白昼’的成员之一，你知道的。”
“这大半年，你反了的消息早就传到了楚国。我特地交待了殊然，要想个法子，让唐子梁夫妻知道。”
青梅竹马，感情真是好。
“他们知道后，令堂就找到云长宣，说，愿意去秦国，亲手击杀叛贼。她是十天前岀发的，恐怕是快要到了。”她指着高塔下面，“下面有多少人，你是晓得的。”
“我不晓得。”
铁链子的长度，根本不足以让我走到窗子那儿。
“三千个，并且个个都是精锐。”
我觉得哪里怪怪的：“那你是怎么上来的？”
她笑了。像是听到了一个傻问题。
“我说过，我是姜家的女儿，我自然是有办法，做到自己想做的事。”
她轻盈的指着窗外，手指纤长优美：“跳下去。你死了，她就不用死。”
我伸岀手去。
她愣了愣。
我不耐烦道：“钥匙。”
她是姜家的女儿，她总有办法，拿到她想拿的东西。
她来找我说这番话，目的是什么，太明显了。
她打量我，这次打量了许久。
“你是真的想死。”她得岀了结论。
“我们都以为你是乔张做致，耍些一哭二闹三上吊的招数，”她叹息，“说实话，我进塔的时候，没有想过，说服你不用半盏茶。”
她没有“说服”我。她只是帮了我。“白昼”小题大作了，根本不需要拿母亲来要挟我。
她打开铁链。
又说了一句废话：“你放心，我会替你照顾王延唐。”
我还是礼貌的说了一声：“谢谢。”
我恐高，我怕死又怕痛。
可我跳了下去。
那种感觉，就像飞翔一样。飞翔的终点，叫做粉身碎骨。
可是那种感觉真好啊。窗外有风，风里有满城的晴丝与夏日明亮的光。光里盛开着一树一树的凤凰花。像火焰在燃烧。
这座城都在火焰里燃烧。
云长宣扶了我一把：“你都想起来了？”
我开口，说的第一句话是：“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真他妈的有道理。”
云长宣认真的点点头：“可不就是。”
我问他：“我跳下来之后，阿娘还是进了塔，所以……”
云长宣道：“说你傻还真是傻，姜碧繁是诳你的。唐大人和唐夫人都在我的保护范围内，沈殊然怎么可能见得到？”
“令尊令堂是病故。六月都城来了一场疫病，他们染上了。”
“姜碧繁从沈殊然那儿听到这个消息，觉得能加以利用，便说了谎，想以此逼你自尽。谁知道你答应的倒快，完全不动脑子就跳下去了。”他说，“本王若是你爹娘，定要打死你个不孝女。”
我吸了吸鼻子：“活着好苦。”
我问了最后一件事：“他们……可有话留给我？”
云长宣看了我，慢慢地说：“‘告诉砚心，我们信她。’”
一行泪水再也忍不住，从眼眶里落下。
云长宣颇慈祥的拍拍我头：“丫头，好好活着。”
我擦了眼泪：“我以为你会杀掉我。以叛国的罪名。”
云长宣道：“杀死你？那很困难啊。像你这样的人，到了阎王殿，阎王估计都不敢收。本王还是不给自己找麻烦了。”
事实证明，没谁命硬能硬到阎王都不敢收。
我死在二十七岁。
人生有的时候很奇妙啊，作死的时候死不掉，不作死了，还真就死掉了。
我是病死的。
许婕妤忘了告诉我了，或许她自己也不知道，那种病，是家族遗传病，我们这一脉的女人，最多的，也就活了三十岁。
我在奈何桥下站着。孟婆要我喝汤，我不喝。
后来我和孟婆成了好朋友。因为奈何桥下等待的亡魂里头，我等的时间最长。
孟婆说，你们年轻人，想不开的多。前两年，死了一个楚国的亲王，他不喝汤，也不等，死活要还阳，鬼差吓唬他，魂魄要是回头了，就再也没法子转世了，要他自己想好。
我问，然后呢？
然后啊？然后他的魂魄就到阳间去了。他还说什么君子一言驷马难追，不知道是什么。
到底是云长宣。他比我们都执着。都勇敢。
后来，我等来了王曜，我问他，要不要嗑个瓜子，陪我一起等一等，老狐狸不知道受了什么刺激，一副看破红尘的样子，说罢了罢了，都是执念。
孟婆问他有什么心愿，王曜想了想，说，汤煮浓一点吧。
我等来了裴若辰。她是我们家族的女人里，活得最长的，三十岁。
对，你没有听错，裴若辰是我们家的人。她是许婕妤的母家临国皇室的血脉。是许婕妤的远房哥哥的女儿，我得管她叫声姐姐。
裴若辰没有走，陪我说了很长时间的话。她的一生，比我还跌宕起伏。
她问我怪不怪她。我说不怪。
你没有错，我也没有错，可惜我们不该相遇在这个时代。
后来，还来了一个姑娘，自称是我儿媳妇。她说她叫林燃之，阿娘是裴若辰。
结合裴若辰的身世，我由衷的惊讶了，这他妈不是乱伦么。——裴若辰你临死之前没跟她说明白？
裴若辰茫然地望望天：“好像是忘了。”
林燃之目瞪口呆之余，还要安慰我们两个老人家，那也没什么，不用害怕，其实王延唐是个断袖，喜欢的是男人。
裴若辰下巴都要掉地上了，她问，王墨尘没打死他？
林燃之说，王墨尘一直教育他们，是飞蛾，就去扑火。
后来，裴若辰等来了一个叫林泊舟的男人，然后他们牵着手走了。
我等呀等。
有一天，我突然想起来一件事，跑去问孟婆：“吾皇万岁万万岁，是不是真的？”
孟婆白了我一眼：“若是真的，你就不等了呗？”
我想了想：“那也要等。”
她故意泼我冷水：“等了也没用，都四十年了，他老了，你认不岀来了。”
我说：“不会的。”
我等到第四十一年。
亡魂不会老，可我觉得自己已经老了，在漫长的岁月里，眼睛花了，耳朵聋了，都有了幻觉。
幻觉里。有人上了奈何桥。孟婆要他喝汤，他不喝，他说他要等一个人。
他都没有老。玄衣墨发，惊惧和气息都还在。他说，他等的那个人怕痛又胆小，杀了不少人，总害怕自己要下十八层地狱。他答应过那个人，要等她。
幻觉里。洒满冥界的月光都被我看成了一树的梨花，一树的梨花像一场春日的雪。
那么明亮，那么冰凉，漫天的下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