品阅小说网 > 将军请上座 > 玖 补

玖 补

品阅小说网 www.pyxs.com,最快更新将军请上座 !

    楚穆领着目光呆滞的秦朝朝离开地牢,一路回了钱戍的帐子。

    一身齐国精兵装扮的西夷混在守卫之中,笔直站在门口,躬身行礼的时候,两人隐秘地对视了一眼。

    直到坐在铺了绒毯的床榻上,秦朝朝还兀自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头,一言不发。

    楚穆瞧了她一会儿,打了水端到一旁,握着她血迹斑斑的双手浸到盆里。清澈的水面上飘起丝丝缕缕的血色,瞬间染红了银盆。

    因为外头有西夷守着,楚穆便将脸上不透气的假面摘了下来,随手扔在一旁,又伸手去摸秦朝朝的脖子。

    冷冰冰的指尖刚碰到耳根子那儿,秦朝朝就一个激灵回过神来,捂着两颊挪开好几步,睁大眼睛:“唔……”

    “不装死了?”楚穆收回手,施施然坐在榻上,“那就好好谈谈吧。”

    秦朝朝愣愣地看他:“谈、谈什么?”

    楚穆一手支膝,一手在桌案上缓缓敲了两下,沉吟片刻,道:“就从你脸上这块人……咳、面具说起吧。”

    秦朝朝撇嘴,扭头:“我不想说。”

    一把匕首噌的一声擦着她的脖子过去,落在地上,半个剑柄埋进了地里。

    楚穆:“啊,手滑。”

    “……”

    秦朝朝抱着脖子,默念三遍“威武不能屈”,然后老老实实地就交代了。

    “是齐老头给我弄来的。”

    楚穆颇感诧异,又听她说:“他早些年在刑部当差,有不少这些东西。”

    只怕从死刑犯脸上扒下的才是真。楚穆腹诽,又敲敲桌案:“他那个接班侄子,真是你杀的?”

    这丫头,连只鸡都不敢杀,能杀人?

    秦朝朝沉默片刻,却闷声点点头,承认了。

    事情的经过并不复杂。齐老头的侄子小小年纪就不是个正经人,在落脚驿站里一眼看中了秦念,当夜就把人拖到后山里头欲行不轨。

    事实证明秦念那些年的架没有白打,竟真的在这个半大少年跟前占了上风,随手摸到块尖锐的石头把他砸得头破血流。

    齐老头赶到的时候,正好看见两人纠缠间,自己的侄子被推到山下,隔着朦胧的月色不动弹了。

    秦念满手鲜血瘫坐在地上。

    那时候秦家男丁都被处决了,她满腔的傲气和怨恨,再也不想这般苟活,站在坡顶对齐老头说了一句:“如果他死了,我还你一条命。如果他没死,求你为我朝西立个无字碑吧。”

    说完纵身跟着跳了下去。

    后来,齐老头的侄子死了,她却挂在枝头捡回一条命,被齐老头偷天换日带在了身边。

    秦朝朝说:“我已经把命还给他了。现在这条命是我自己的,我没有什么再要对他忏悔了。”

    楚穆没说话,抬手揉揉她的脑袋。

    他十几岁上战场,杀过的人已经数不清了,实在记不起来第一回杀人时是何感受。不过就算有,也必定同愧疚什么的不沾边。

    弱肉强食,你死我活,不就是这么一回事么?

    不过怀里这个小姑娘就不一样了,嘴上说着两不相欠,夜里必定也是噩梦连连,真没出息。

    ……

    营地里的梆子敲了数下,已经夜深了。

    秦朝朝打了个呵欠,这才后知后觉想起,自己的身份暴露了啊……

    她觑一眼楚穆不冷不热的脸色,战战兢兢道:“今日的事,谢谢将军了。”顿了顿,补充一句,“还有那位南霖大人。”

    数九寒天的天气,人家光膀子在外头游.行了一圈,也确实不容易。

    楚穆嗯了一声,盯着她耳畔,说:“把人皮摘了。”

    “……”

    秦朝朝小小地反抗了一下,被他沉沉的眸光一扫,刚才地牢里的傲气荡然无存,扭扭捏捏摸到面具边,小心翼翼地揭了下来,露出一张清丽秀气的脸蛋。

    楚穆倒也不避讳,捏着她的下巴左右看看,黑湛湛的眸子浮起一层笑意:“看着倒是没怎么变。”

    秦朝朝耳根有些红,想起被他藏起来的那幅小像来。

    这会儿她女儿家的身份说开了,楚穆也不好再故作不知地使唤她了。独个在屏风后沐浴出来,就看见宽大的床板上鼓鼓囊囊一个小包。

    他抬脚踢了踢床板,道:“我今日救了你,算不算报答了你的救命之恩?”

    闻言,原本埋头装睡的人一骨碌爬了起来,迭声说:“不算不算!”

    楚穆挑着眉角,双手环胸好整以暇地看着她:“一命换一命,怎么就不算了?”

    秦朝朝语塞,哼哧了半天,才没甚底气地说:“我还伺候了您一月有余呢……”

    说着瞥见他尚在滴水的发丝,殷勤地凑过去,拿着布巾小心翼翼给他擦水:“我手脚很勤快的,将军带我一起走吧。”

    楚穆看了她两眼,唇角一勾:“爷考虑考虑。”

    ……

    夜半时分。

    帐篷外传来一声怪异的鸟鸣。在静谧的营地内显得有些突兀。

    楚穆警觉地睁开眼,就要起身时,发觉身上沉甸甸的。低头一看,不由嘴角一抽。

    秦朝朝整个人跟朵麻花似的缠在他身上,一只手臂绕过他的脖子勒得紧紧的,被她抱住的手臂上有些异样的触觉。

    楚穆用空着的手揉了揉眉心,甫一动,秦朝朝立时不满地哼了哼。楚穆低头看了她一会儿,有些气不过地抬手弹了弹她光洁的脑门。

    毛茸茸的脑袋往他颈窝蹭了两下,没有丝毫转醒的迹象。

    “……”

    真该庆幸她一直独个住着,否则就她这德行,傻子都知道她身份了。

    楚穆用被子严严实实将她裹住,只露了个脑袋在外边,站在床边欣赏了会儿,方满意离去。

    行至一个僻静处,他侧耳听了听动静,一脚踹在身侧的树干上。

    枝叶摇晃一阵,掉下个黑影来:“哎呦!我的腰!”

    只见一个深衣男子抱着腰从地上爬起来,却不敢张扬,只小声抱怨:“主子,您下手也太狠了。”

    楚穆似笑非笑地看他,他立时噤声,正色道:“回禀将军,那个钱戍已经关押好了。他身边的心腹也换成了咱们的人。”停顿了一下,他问道:“要不要干脆杀人灭口?”

    “此人身后势力复杂,杀不得。”

    明面里,他是钱家的浪荡将军,虽然战绩不菲,但为人过于奸猾,早早加入了齐国太子的阵营。而鲜少有人知道,他实际上却是九皇子季桓的人。

    如今齐王身体日渐倾颓,正是皇子党派争端激烈的时候,失去钱戍,对季桓是个不小的打击。而让一向激进的太子登基却是楚穆不愿看到的。

    他对南霖仔细询问了几句,得知季桓果真如他算计的那样绕行北城,举兵攻晋,此时已经被困在塞城陷入苦战,不由笑了:“季桓此人素来谨慎,若非此次被太子逼得紧了,何须为了这点军功冒险一搏。”

    南霖点头:“也多亏将军料定那帮老东西会与齐国议和,才诱使齐军认为有机可乘。属下原本还担心沈将军会从中阻拦,没想到……”

    楚穆冷笑一声:“他忙着和我的好二叔追查我的生死,哪里还有心思打仗。”或者说,借机狙杀他本就是沈权此番随军的目的。

    他显然不愿多提此人,挥挥手:“行了,照计划行事,有事来报。”说完就要走。

    “将军!”南霖忽然出声叫住他,“您不随属下一同回国吗?”见他顿住脚步,神色不明,他继续道:“今日若非那场变故,您已经回到军中了。反正那姑娘危机已解,为何还要留下?”

    楚穆眉心一皱,不大愉快:“你是在质疑我?”

    南霖低头:“属下不敢。只是好奇。”

    他和西夷都是自小跟着楚穆长大的,楚穆很少有事瞒着他们。这回却是想也不想地说:“好不容易打入齐军内部,自然要加以利用探查情报了。行了,你回去吧。”

    南霖揉着腰,看着他匆匆离开的背影,暗自腹诽:就您这些年私盗九皇子信函,出入齐军如入无人之境,还需要特地变换身份打入内部?您当我傻呐?

    #

    这一晚,秦朝朝睡得极不安稳。

    一会儿梦见十三娘满脸是血地扑过来掐她,一会儿梦见两年前那个死在她手下的无辜少年。

    最后画面一转,却是楚穆丢下她离开,一群卫兵架着她去往刑场……

    眼见着铡刀要掉下来了,她猛地一蹬腿,醒了过来。

    心有余悸地喘着气,她一时还不能从混乱的梦境中挣脱出来,只觉得头脑混沌得很。

    半晌,等她回过神来,忽然发觉有些不对头。顺着手里的那角布料抬头,就看见楚穆穿戴整齐,正顶着钱戍那张干瘪的脸坐在床边。

    老实说,钱戍长得真心对不起齐国的壮丽山河,再加上长期纵情声色,气血虚空,更是萎靡,白白浪费了一副魁梧的身形。

    一大早被这么一张脸瞅着,还真挺惊心动魄的。

    “将、将军。”她丢开他的衣摆,蹭地坐起来。

    瞅一眼帐外天色,已然光线大盛。

    楚穆心里也觉得这张脸猥琐,可是这么明明白白地被嫌弃,到底不痛快,扯着她的脸揉了一通:“没良心的东西。”

    “我错了。”秦朝朝从善如流乖乖道歉。

    ……

    戴□□的时候忽然想起一件事来,回头问他:“将军是什么时候知道我……是女子的?”否则他昨日也不会及时扮作钱戍出现。

    闻言,楚穆翻着书页的手顿了一顿,抬头看她一眼,却是风马牛不相及地问了句:“你知不知道自己夜里睡相差极了?”

    “啊?”秦朝朝瞪大眼睛,有些不明所以。她自小是一个人睡,怎么会知道自个睡相如何。

    她抿了抿唇,迟疑道:“我……夜里踹您啦?”

    他轻哼了一声没说话。秦朝朝便以为自己真的做了这等以下犯上的事,一个早晨鞍前马后伺候着,把早先的问题完全抛在了脑后。

    营地里的士兵们瞧见她这副狗腿样,心里头骂骂咧咧,个马屁精!昨儿还被副将踩在脚底下呢,这会儿就献起殷勤来了!

    用过早膳,王进在地牢里畏罪自尽的消息已经传开了。

    楚穆趁秦朝朝去洗碗的工夫召见了狱卒。

    “下官也不知他从何处拿到的匕首,今晨去查看时,人已经凉了。”

    楚穆故作严肃地皱起眉头:“那名军妓呢?也死了?”

    “没有没有!”狱卒忙不迭说,“只是喉咙被划了一道,说不出话来了,想必这女子贪生,没有下得了重手。”

    楚穆沉吟片刻,道:“即是如此,也不必依照逃兵的罪名行军法了,给个痛快吧。”

    依照大齐律法,战时私逃是辱没国都威严的大罪,杖80,男者断椎,女者缢首,算得上最惨烈的刑罚了。

    “是。”

    这件事楚穆没有再和秦朝朝提起,不过她肯定私下里能听见风声就是了。

    晌午,两人在马场旁散步消食。

    秦朝朝摸着黑马乌亮的鬃发,心情稍霁,顺手拿过槽边的刷子给它清洗。兴许是冬日水凉,马儿打了几个响鼻,抖着身上湿漉漉的水渍,溅了秦朝朝一脸。

    楚穆屈腿坐在草垛上,看她一边擦脸一边笑着去摸黑马的脖子。脑后束发湿了大半,贴在脸颊边,衬得那张平平无奇的脸蛋也多了几分神采。

    见那匹马闹得厉害了,他才起身拽住马缰,高高大大的身子只定定地往那儿一站,原先泼辣的马儿竟立刻安静了下来,甩甩尾巴不敢动弹了。

    秦朝朝拍着身上水渍,扁扁嘴,这匹马也是个欺软怕硬的。

    楚穆看着她半湿的衣襟,语气不大愉快:“你平日里都这么和人刷马?”

    “啊?”秦朝朝翕了翕唇,摇头:“他们觉得我身份不好,都不爱和我一块做事。”

    原先她也只和春风帐的姑娘一起玩,可是如今传出军中隐隐传着她同钱戍这位中郎将的私情,再连同昨日十三娘的事,姑娘们看她的眼神都有些变了,没说什么,但到底不如以前了。

    一时间,她脸上也就没了笑模样,默默拿着干布巾给马擦水。

    楚穆居高临下地盯着她低垂的脑袋,唇角一抿,忽然问:“想学骑马吗?”

    秦朝朝抬起头,眸子亮亮的:“想!”

    楚穆唇角翘了翘,长腿一迈轻松上马,俯身向她伸手:“上来。”

    秦朝朝从小以准皇妃的身份养在深闺,自然没有学过骑术,心里也有些向往,颠颠凑了上去。

    刚握住他的指尖,却看见西夷低眉走了过来,身后跟着个风尘仆仆的小兵,噗通跪在地上:“钱副将,殿下回来了,正在帐中等您!”

    楚穆指尖微动,瞧一眼边上规矩退开的秦朝朝,漂亮的凤眸不悦地眯了眯,却终是翻身下马,将缰绳交给秦朝朝,道:“你回帐子里去,别乱跑。”

    谁知那小兵却接着说:“殿下同时也召见了秦主事。”

    秦朝朝一愣,和楚穆对视一眼,难道被发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