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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捕风捉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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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被乳娘抱到了大夫人的房里,她见四下无人,便快手快脚将我扔在床上,搓着手在屋里转了一圈,最后悻悻道:“呸!真晦气!”随手拈了茶几上一块点心,一步三摇的走了。

    大夫人所在的这处梨香院分明是最寒酸的客房,几个服侍的丫鬟敢对我爱答不理的,但在大夫人面前却恭谨至极,但又处处透着疏离。我咬着指甲,有些了悟。这大夫人、二夫人虽是亲姊妹外加亲妯娌,之间的恩怨羁绊只怕不少。罪眷,将两只手塞到嘴边,怎么推想起来如此血淋淋呢?

    只是为何我们会借居于此,而不是在自己的府邸?难道大老爷已经罪及抄家?大夫人虽让人把我抱来,却只是望着我哭泣,我的一个眼神,一个动作,甚至一个微笑,都能触发她无尽的悲伤。梨香院嘤嘤切切、凄凄惨惨的啜泣声无时无刻不在我耳边萦绕,犹如梦魇一般。

    正抱着自己的胳膊咬得起劲,一个嬷嬷从腋下托起我,将我仰面朝天铺在床上。这个嬷嬷刘氏似乎是跟随大夫人的家人,服侍起来尽心尽力,我在这里的日子也是她在照料。唯一的遗憾是她亦沉默寡言,从不会说些蜚短流长,似乎在忌讳什么一般。屈起膝盖,拿右脚丫挠了挠左小腿,幽幽叹了口气。

    刘氏护着一盏蜡烛,坐到我旁边,开始在灯下缝衣服,嘴里含含糊糊的哼着歌儿。没有电灯的古代夜晚反而更让人兴奋难眠,只是大夫人幽怨的哭声又传过来,我皱着眉头,勾起被子,蒙住了脑袋。这大夫人平日向来只是哭,再不说话,今日倒是一反常态,竟对着烛光自言自语起来。声音沙哑柔美,却含着一丝冰冷的恨意和畅快,仿佛这几日的悲戚已经将她最后一点儿希望磨碎。

    大夫人隔着被子抚摸我的脑袋,“景哥,木奴真是个好孩子。”我在被子里睁开眼,竖起耳朵,这还是她第一次提起“景哥”,大概就是名义上的父亲,大老爷吧。

    她的声音突然变得飘渺甜蜜,似乎想起了旧日的时光,“你总是说,木奴命薄,将来必要倾尽全力爱护她、教导她……”大夫人顿住,刘氏担心的轻唤了一声:“小姐……”

    待她再说话时,却又换了一副口吻,疯狂而得意,“你的东西,我一样也没得到。想必你也不愿我得,妍妹纵然得了又如何?不过是死物而已。这一辈子,你防着我、恨着我,又如何?”大夫人冷笑着将我从被子里揪出来,举到面前,紧盯着我的眼睛,像在热切的寻找什么,“我的女儿,你唯一的骨血,”她慢慢的、一字一顿的念出来,苍白的双唇勾起一丝心满意足的微笑,“妍妹骄傲成那个样子,我偏要让百里木奴变成她心中的刺,看她日日夜夜恨着我沈意的女儿,却永远也不能害了她!”

    我勉强蹬在床上,心里不由害怕,这大夫人分明脑子有了点儿问题,竟想要给自己的孩子招惹仇人?还以为仇人伤不了自己的女儿?这哪里来的逻辑,简直是把我往死路里赶啊。

    刘氏睁大了眼睛,颤声道:“小姐,让奴婢抱着小小姐吧,她胳膊骨头没长全的,万一摔到了,就不好了。”说罢,伸手将我从大夫人的掌中取出,慈爱的抱进自己怀里,嘴里哄着:“不怕、不怕……”

    大夫人沈意痴痴的看向这边,刘氏侧过身,挡住她的视线,故作轻松道:“姑爷的东西也不是全让那恶女人抢走了,”刘氏指着床上一个蓝布包袱道,“我偷偷藏了一本。”

    大夫人果然把视线凝在包袱上,她歪着头,似是不解,“一本?”

    刘氏连忙点头,“正是姑爷随身不离的那本书。”

    沈意摇头笑了,悲哀似乎刻进骨子里,“随身不离、随身不离,能让他随身不离的,怕只有妍妹的东西吧!”她探身取过包袱,打开,手指捏着书的一角,提到灯光下,仔细看了一阵,笑容更加深了,“这可不正是景哥命一样金贵的东西?”她随手将书仍在地上,“上面可是他们二人相唱相合、相亲相爱的诗啊!”她摘下银钗,拨弄着灯芯,“妍妹恨极了我,连这都肯舍得了。”

    刘氏本摇晃着我,闻言一僵,浑身竟颤抖起来,我不解的看着她,她却几步走到大夫人面前,难以置信的说道:“她竟然下毒?”

    大夫人将手放在刘氏肩上,满眼抑制不住的笑意,“我还以为她会施展多大的手段呢。不过如此。”见到刘氏惊慌失措的模样,大夫人安抚道:“你怕什么?难道你还以为她会放过我们不成?”

    刘氏跪在地上,搂紧了我,哭道:“她怎么连木奴都要害?这可是姑爷唯一的骨肉啊!”

    大夫人按住胸口,弯下腰,边笑边小声道:“她自己不能下蛋,看见木奴自然恨得要死了。可是,”沈意竖起食指,轻轻点在我的鼻尖,“木奴可没那么容易就被她害了,是不是?我的好女儿?”

    我害怕的转过脸,揽住了刘氏的脖子,她已经停止了哭泣,惊诧道:“小小姐没事儿?”

    大夫人直起身不说话,刘氏似乎想到什么,浑身一震,压低了声音兴奋的说道:“小姐,你拿到了……?”她爱怜的亲了亲我的脑袋,满是感激道:“老天有眼,老天有眼。奴婢即便立时死了,也甘心。”

    沈意居高临下的审视着我们,面无表情道:“你先下去,我和木奴单独呆一会儿。”

    刘氏顺从的把我搁在床上,犹自喃喃自语。

    沈意跪在床前,捧住我圆圆的脸蛋,默默凝视了一会儿,便轻声道:“木奴是个好孩子吗?”

    我扭扭身子,装作快乐的笑了,分明没到说话的年纪,这女人怎么这样精神错乱。大夫人留恋的看着我的眼角、眉梢,无情的眼睛渐渐云雾弥漫,“景哥,你若是瞧见这个孩子,不知道要多欢喜,”她张开双臂搂住我,“你终是决定与我和孩子退隐了,再也不理两边的事。你可知道我有多欢喜?”她温婉的笑了,“那时我的第一个念头就是亲自跑到妍妹面前,把你的决定告诉她,看她还能不能高高在上的俯视我……可惜,你终究没有遵守诺言,你何必为了她一再送命?”大夫人身上隐隐绰绰的幽香令人昏昏欲睡,我勉强支起眼皮,她又道:“我可以救你一次、救你两次,可是我的女儿不能为了那个贱人送命!究竟是谁害了你?”大夫人的胸口剧烈的震动起来,我的耳朵听着“咚咚”声响,不由也感染了她紧张激烈的情绪,“妍妹恨不得将我抽筋扒皮,但定舍不得动你,害你之人究竟是谁?那守将不过是个草包,如何有胆识‘瓮中捉鳖’?分明是有人陷害。”

    她突然一把捉住我的肩膀:“木奴,你且记着,你……”

    突然她松开手,跌在地上,我几乎要下傻了,却大胆的探出身子去看她。沈意拿着一方帕子轻拭嘴角的鲜血,我怔怔的看着,她见了我的呆样,反而平静的笑了。取来烛台,将帕子悬在火苗上方,贪婪的火舌一跃而起,连同暗黑的血迹,都化成灰烬。大夫人的手在火光的映射下,变得粉红而透明,“这样耐不住?”她抚住胸口,“我还想多等等呢。”挥掌抹去床上的灰,她又开始炯炯的看着我,“木奴,,娘会看着你,你不要害怕,一定要把那些……”

    她遽然住口,愣愣的看着我将小脚丫塞进嘴里,还露出无齿的笑容,在床上滚来滚去。黯淡的双眸又流下泪水,此时她的表情终于充满了怜爱和绝望,也许这是为了我,或是为了她女儿木奴所流的泪水。我冷眼看着,沈意沉浸在对景哥的爱慕、思念,不可自拔,又夹杂着对所谓妍妹的嫉妒与痛恨,几乎都要忘了面前的稚子不是继承她不甘的工具,而是她的女儿,她是一位母亲。

    一瞬间,所有的冰冷、戒备都粉碎了,大夫人拼命亲吻着我的手、我的脸蛋、我的小脚丫,一边亲,一边流泪:“木奴,你不要害怕,爹娘会保护你,爹娘会等着你的!刘嫂——!把她带走,把她送回去。”最后几句话简直是她尖叫着喊出来的。

    刘氏慌慌张张地进来,“小姐,这是怎么了……”

    “快,把她送回去,把木奴送出去!”

    我最后看了大夫人一眼,她头发披散,脸色苍白,像个疯子一样催促刘氏抱我走。那决然而癫狂的眼神深深的烙在我心里,我知道,我很快就再也见不到她了。

    仿佛一切都没有发生过一样,我又回到了最初的地方,旁边还是蛮横的芙妹。刘氏只把我送到门口,春湖将我抱了回来,从此,我再也没见到过她。过了几日,我的衣裳变成了白色。我继续扮演我无忧无虑的小孩子形象,但在心里却埋下了疑团。

    谁是妍妹?大老爷和妍妹莫非是恋人,那沈意又是什么?既然大老爷能写诗作对大概是个文人,又怎么会去打仗?所谓被害之说,是大夫人疯狂而绝望的猜想,还是确有其事?大夫人究竟又是何人?

    有时想得累了,又觉得自己无聊。其实能有什么惊天秘密呢?不过是官场压轧,豪门纷争,跟平日里看的肥皂剧也没什么两样,只不过这回身在其中而已。就算解开了这些,也没什么意思。

    不过,我眯着眼睛看窗外乱爬的芙妹,也许真应该睁大眼睛了,别为什么又狗血又莫名其妙的上辈恩怨绊手绊脚。“娘——娘——”芙妹开始喊起来,果然,二夫人翩然而至。她来的次数可真多,我撇撇嘴,继续装睡。春柳还在我身边,没有被调出去,据说是因为宅子里丫头资源紧缺,没人手挪给我。我猜,大概有眼力见儿的都不会来服侍我这个倒霉娃吧,春柳挺好的呀,笨一点,我装得就更轻松了。是时候开始说话了,可真不知道说什么才好。没人像教芙妹一样教我说话,春柳傻傻的,只知道帮我吃喝而已,李妈妈更是乐得没事儿干,整日不知道哪里去鬼混。

    经过了几天深思熟虑,我在芙妹又一次开口喊娘的时候,也怯怯的学了一句。二夫人盈盈的眼睛总是云雾缭绕,当她把美目转向我的时候,我又觉得她没看我。她不会是近视眼吧,我暗暗腹诽,又扬起小爪去抓她的裙角。她从高处俯视我,我从低处仰视她,并且竭力装萌。

    “可怜见儿的。”二夫人只是轻飘飘的来了一句,就有丫头把裙角从我手里夺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