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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吐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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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放心。”我叹了口气,心里却很是激动,这三个字我一直想找机会说,今儿个了结夙愿了。

    怀错怔了一阵,低声道:“我有什么不放心的?”

    我忍着笑,轻声说道:“你果然不明白这话?难道我素日在你身上的心都用错了?连你的意思若体贴不着,就难怪你天天生我的气了。”这是我前世看红楼时,最动心彻意的一节,单单“你放心”这三个字,就让我心驰神往了好久。

    果然怀错松开手,斜靠在床上,默默不语。我抚摸着床帐,思索了一阵,复道:“我心里纵有千言万语,也难开口。但即使不说......”我欲言又止,披衣起身,将床帐放下,隔着纱嘱咐道:“夜深风凉,你......多少注意些。”

    “我有何放心不下?你倒是说完再走。”

    我背靠床柱,轻摇蒲扇,“你今日为何生气?”不等他开口,自答道:“是了,你觉得乡野之人粗鄙不堪,都是我造谣生事才累你如此,是否?你嫌她们身上的香不清雅,嫌她们不会诗词、难成歌赋?或是此处陋室破旧,比不得你自幼宫室华美、锦衣玉食?或是因为你此时只有我一个,没有成千上万的奴仆婢子供驱使?亦或是你困于小小一方天地,难以施展宏图、谋取天下大计?”虽然起着打趣怀错之心,只是今日月色凄迷如水,我本有意凄凄凉凉、悲悲切切地说,反而引得自己悲从中来。

    “我何曾......”

    “你自然是皇家贵胄!自然落难时也要落难地体面。也许你心里梦里早杀回上京,重振旗鼓,与阴谋陷害你的人一较高下,也许你心中盼望着无所不能的南池、北霜千里迢迢、救你于水火,还是你想着一方隐者志士闻得你逃难至此,便不顾性命、生死相随?不管是哪一个,都没有我的份儿吧!每日你从美梦中醒来,听到是我的声音,是不是很失望?你恨我,因为我随你共历坎坷,只要我还在,你的厄运就还在,你的美梦就永远没来;你恨我,更因为虽然厌我至此,却仍旧离不得我罢。”我一滴泪水未流下,可悲可笑,只觉得心中刺痛,不吐不快。“你鄙夷我造谣说谎,心里不知把我贬低到何种田地!可是,你可曾有一时一刻想过,若不是你,我断然不会沦落至此?”我滑到地上,支着额头,浅笑道:“大概自我见到你开始,就一直被你挟制。于你,不过添了一条听话的走狗;于我,却是羞耻。我百里一族虽然没落,但是先祖威名赫赫,未尝敢忘。但凡我心狠些,今日断不是此番景象!”我与怀错各占帐内帐外,回望着他,模模糊糊只是一个黑色的剪影。“众人都当我是苟且偷安之辈,或是胆小怕事之徒,竟然甘心给仇家为奴为婢。可是,怀错,我告诉你,没错,遇见你之前,我从未出过百里家半步,但......”我猛然惊醒,堪堪住口,好险,差点把“前世:说出来。

    “但什么。”怀错平静地抛出来一句。

    “没什么。”我拾起蒲扇,直起身,突然感到心神疲惫,遂道:“你歇息吧。”想了想,又冷笑道:“明日必还如今日一番,你怎样我也管不得。大不了一死,横竖你的命比我值钱。”说罢,起身走到门口,轻推门扉,想要到隔壁去睡。

    “有你的一份。”怀错的声音飘渺而来。我的手在门上顿了一下,,回首笑问道:“什么?我没听清。”说罢,利索地阖上门,大踏步走出去。

    晚上辗转难眠,后半夜才浅浅睡去,第二天起来,却已是日上三竿。我不知为何,流了一夜的泪,醒来时,只觉得双眼酸痛,赶忙去井边打些凉水来拍洗。远远看见小云靠坐在井壁边,不知在地上画什么,瞥见我来了,拿了块石头将先前的痕迹涂抹了。我也懒得管他,费力提了一桶水上来,摇摇晃晃抱着往回走,走了几步,叹了口气,又折回来,有气无力地说道:“小云,你不要在井边玩耍。”他头也不抬:“要你管我!”我顿觉牙痛,恹恹道:“谁叫我圣母光芒照四方,小白品行传天下。”小云听了自然不知所云,抬头刚要强辩,突然看见我肿的如核桃一样的双眼,愣了一下,便开始幸灾乐祸地捧腹大笑。我木然看了一会儿,仍旧提着水桶走。小云小跑拦到我前面:“小姨,你这是怎么啦!莫不是和小姨丈吵架了?”我勉强笑答道:“不过是思乡而已。你到别处去玩吧。”

    小云本是笑着,突然面上阴云遍布,眯着黑葡萄似的大眼睛,“哼,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不过就是个婢女而已。那小姨丈是你主子吧!怎么,倒贴主子被赶出来了?是该打碗水照照了。”

    我因这话想起昨日之言,不免心灰意冷,又惊诧小云年纪虽小,竟能看出我与怀错的关系,再兼其言语恶毒,实非良善之辈,更不欲与他争执,遂加紧脚步,将他甩在后面,急急离去。躲到厢房,大字趴在床上,想自己虽不是大善,却也不曾做过大恶之事,怎么身边就没有称心称意的事呢?越想越烦躁哦,便把自己的头埋在被子里。

    “姐姐......?”外面传来苏无绢迟迟疑疑的声音,我连忙直起身来,抚发整裙,羞愧的笑道:“让妹妹见笑了,昨日睡得晚些,今日难免。。。。。。苏妹妹今儿怎么来了?”

    苏无绢盯着我的眼睛看了一会儿,若有所思地摇摇头,并未追问,只说:“昨日我请姐姐吃了壶好茶,莫非姐姐打算赖掉,不回请我了不成?”说罢,提袖掩面而笑。我逆着光,看站在门口的苏无绢,见她细柳生姿,秋波流慧,笑处嫣然,心中恍惚,好似看见了百里木梨伶伶俐俐掀帘而入,口中仍旧笑着说:姐姐,我给你带好书来了!

    “姐姐?你这是怎么了?”我回过神,苏无绢已到眼前,正关切地看着我。我连忙堆笑:“方才见妹妹笑语嫣然,不觉呆了。妹妹大概就是江陵第一美人了吧!”

    她面颊飞红,轻轻推了我一下,“怎么一日不见,姐姐竟添了这油嘴滑舌的毛病?”说罢,弯下腰,指着我的眼睛道:“莫非姐姐担心自己不美,怕姐夫嫌弃,故而哭成这样?”

    我耸耸肩,摊手道:“怕什么,他又看不见。”

    苏无绢自觉失言,连忙道歉,我故作沉思一会儿:“好,我原谅妹妹了。不过这回礼竟是可以免了。”

    她失笑,环顾我一周道:“回礼免亦不足,今日倒叫妹妹服侍姐姐一番,方表歉意。”说罢,不待我同意,径自打开我的梳妆盒。说是梳妆盒,其实是岑老太太某日兴起翻箱底找到的,里面的首饰大多腐蚀生锈不可用,唯有一把木梳勉强还算好的。

    苏无绢长大了嘴,呆呆看着盒中孤零零的梳子,一时竟不知如何是好。我略有些尴尬,故作轻松道:“我原倒还是有些的,在山里失了。日后再慢慢填补吧。”她想了一会儿,笑道:“我那里还有富余的一些,留着我也没用,不若送与姐姐。”然后竟真回家去取。我叹道:“古人诚不欺我。”

    不一会儿,只见她提着一个小包袱进来,摊开一看,各色脂粉、眉笔俱全,或露或霜或粉,皆非市面所卖,必是她自原家带来,心中着实感激。苏无绢取出木梳,将我推到椅子上坐下,边说:“姐姐且看看我的手巧是不巧。”

    我亦没有铜镜,只感到无绢的手和我的头发翩翩飞舞,暗自后悔早知道今日来这样一出,我昨日就该洗头发,转念又想到,怀错、小云倒是好,两个小光头,可日后还是要麻烦的。就这样胡乱想了一会儿,无绢已然转移战场到了面上,我连连摆手:“这倒是不必了,我自幼就受不得这些脂粉的。”她歪头笑道:“京都的脂粉受不得,倒是试试我江陵的。必叫你开开眼。”

    我奇道:“这还有两样不成?”

    她边在我脸上施展,边道:“别的不敢说,只是江陵雨润些,土沃些,风和些,水甘些,花朵出落的更鲜美些,自然有好胭脂、好花露。”

    我羡慕道:“这辈子怎么也得去看一眼江陵才好。妹妹你悠着点儿,少涂些花红柳绿就是真心疼我了。”

    “好了,知道了。行,成了。”她后退几步,先是欣喜,后是怔怔的看着我。我见了,举手想要摸脸,疑道:“怎么?莫不是不好看?”

    她连忙握住我的手,摇摇头道:“没,只恨当年竟不曾随老父去京中见识一番,多结交像姐姐这样蕙质兰心的人。世人都说‘不至西京,不见天下至宝;不至西京,不见天下至美’,果然不是胡说的。”

    我摇头道:“这原是混话,剩下那几句‘不至上京,不见天下至贤;不至上京,不见天下至慧’,还有‘不至远京,不见天下至义;不至远京,不见天下至勇’,平白将我们吕国西京矮了杨国上京、姚国远京。每每看见我都觉得气,分明是说他们有贤有勇,咱们只有钱财美色而已。”

    苏无绢点头道:“果然是混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