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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罗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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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山上到鲁镇已两月有余,如果评一个“本年度最受欢迎社区住户奖”,我们可是当仁不让的。记得鲁时飞第一次来上课,进门时还颇有些傲气,待我中午回来,却见到他恭恭敬敬为怀错端茶倒水,崇拜之情溢于言表,回家后更是大叹“以前的学问竟是白做了”,甚至退了东乡的私塾,一心一意向怀错学习。我好奇地偷听了一回,他们在屋里辩论的激昂振奋,我在外面哈欠连天,从此绝了提高自己文化素养的心。

    鲁镇的女子闲暇时会做些针线,再统一由鲁苑拿到东乡的吴氏秀坊。鲁苑力邀我参与其中,我谦虚了一番,欣然而入。众人中绣艺最为精湛的要数我、鲁苑和苏无绢,其中鲁苑与我和无绢又是两派,她走得是农家乐风,善用浓色重彩,内容大抵是吉祥如意的花样。我与无绢则是文艺青年风,精于意境写意,或绣兰或纹梅而已。苏无绢是标准的大家闺秀,琴棋书画,乃至诗词歌赋女红,无一不涉,倒不如我一心只扑在刺绣一项上,技艺来的更精湛。

    至于小云读书的事,他倒也没特别反对,只是过于随心所欲,听与不听,完全凭自己喜欢,怀错也不甚管。好在他虽性情顽劣,却聪慧异常,将来虽难贤德,也该另有一番造化。

    “白姐姐!白姐姐在吗!”王氏的小儿子宝儿隔着门大喊。这几日秀坊没有新活计下来,我正乐得清闲,怀错却说鲁时飞的这些书迂腐晦涩,不堪琢磨,非要他诵我写,誊出几本别的书来授课。我心里十分纳闷,原以为怀错当私塾先生不过是他随性一言,没想到竟做得有模有样。听了喊声,我连忙搁下笔,走到门外。

    “宝儿,怎么了?你娘有事吗?”我拿出一个苹果递给他,宝儿乐颠颠地塞进嘴里,边嚼边道:“是苑姐姐让我叫你过去一趟,好像有人来了。”

    我心中略有不快,拍拍宝儿的小脑袋道:“行了,我知道了,你玩去吧。”宝儿撒开腿跑了去,半路又折回来,哭丧着脸道:“白姐姐,小云哥又欺负我们了。”说罢,慌忙环顾四周,似乎怕小云突然跳出来。

    我忍不住抚额长叹,小云已然成为鲁镇一霸,各种恶作剧层出不穷,鲁镇的小孩儿无一不怕他。向自己父母告状,反而会被教训,就算有些父母将小云叫去责问,最终还得败在他似泫未泫、荷叶带珠的必杀技上。我一边惊奇宝儿胆子还挺大,竟敢在小云的白色恐怖下向我告状,一边又发愁怎样说动怀错训导小云一番才好。

    “好啦,宝儿。今天晚上我必定教训你小云哥,叫他再不敢欺负你可好?”我笑着又掏出一个苹果塞给他,他犹犹豫豫地接了,又扭捏道:“白姐姐能不能说,是我告的状?”

    我忍俊不禁:“你可是说错了?怎么还叫我告密呢?”

    宝儿拽着我的手央求道:“白姐姐,你最好了。你就照着我说的说吧!”

    大概是小孩子之间的游戏吧,我一个两世为人的老妖婆可真是理解不了,于是满口答应,他才乐呵呵地跑了。

    回到屋里,怀错正等得不耐烦,用笔管敲着砚台,听见我掀帘子的声响,道:“怎么这样慢?再晚会儿,我就睡了。”

    我看看窗外正午灿烂的阳光,笑道:“你也要有个为人师表的样子,大中午地睡觉,让人看见了不笑话。”

    他扯下自己的帽子,摸摸头道:“不是你说我要多休息,多保养。”

    怀错的头自从剃后,一直戴着儒巾遮掩,前几日为他洗头时,突然发现黑色、毛茸茸的短发,真是大惊喜。他倒是颇为淡定坦然,一副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样子。哼,打量我不知道那天夜里他辗转反侧了多久呢。

    “我现在后悔了,觉得你应该多出去锻炼锻炼不行啊。你头发长得越快,我们就越安全。”

    我打开衣柜,思考着该穿什么出去。鲁苑对怀错,可谓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先时我还满心想着多个人来伺候怀错,我也省力些。她借着鲁时飞的名义,三天两头来这里,几乎把三餐都包了,又不时做些衣服给怀错和小云。我日上三竿才起,竟也无妨,横竖有自愿者忙里忙外,真是轻松无比啊。但是日子越久,越感觉鲁苑的重点转到了我身上。虽然还是笑脸相迎,但是话里话外,总透着隐隐正室范儿。苏无绢与我相好,自然把这些看在眼里,苦口婆心的劝了我一天,将鲁苑治家的厉害案例一条一条、一件一件剖析来,最后总结道:“姐姐出身大家,怎会不知嫡庶之分,天壤之别,姐姐纵然不为自己着想,也为将来的孩子着想啊!”登时,我面红耳赤,低头向壁,嘴角抽搐道这苏无绢想得也太远了吧。本有心问问怀错对鲁苑印象如何,转念一想,万一他说好,我岂不进退两难,看来还得靠自己保家卫国。于是鸡鸣则起,洗衣做饭,都抢在鲁苑施施然到来之前。平日里更是对怀错嘘寒问暖,不给她可乘之机。一天下来,累得我遇床则眠。鲁苑装作无知无觉,仍然花香四散地款款而来,我只得到了岑大娘无牙的鼓励微笑。

    “你不是要出去?又在磨蹭什么?”怀错抱着抱枕,舒舒服服歪在榻上。板寸头配着纯白交领大袖长袍、外罩灰纱直领对襟褙子,有种时空错位的感觉,又想到小云也是板寸,不禁想笑,却猛地看见褙子上绣着龙凤呈祥的团花,心下异样。若无其事走到怀错身旁,仔细观察一番,果然是鲁苑手笔,便笑道:“这衣服穿了几天了,也该洗洗了。”说罢,不由分说把衣服褪了下来,怀错似笑非笑也由着我去了。

    到了鲁靖家门外,先看到一辆装潢华丽的马车停在柳树下,一个面生的小厮正在打盹。转入门内,看见鲁苑拿着绣绷,殷切地说着些什么,一旁一个衣着华美的中年女子坐在椅子上喝茶。见我进来,鲁苑住了口,皱着眉道:“怎么来得这样晚?无端怠慢了贵客。罗夫人,你......”中年女子站了起来与我相望,我也细细看去。

    虽说是衣着华丽,但并无贵人之气,料定不是大家官宦;面严色威,又非市井之人。正暗自猜测,鲁苑介绍道:“罗夫人,这就是你找的绣娘白氏。姐姐,这是吴氏绣坊的大当家,罗夫人。”说罢,向我使眼色。

    我瞥了鲁苑一眼,笑道:“不知罗夫人找梨慕何事?”

    罗夫人从袖里掏出一方帕子,展开道:“可是你的?”

    我接过来看,不解道:“正是,莫非有何不妥之处?”

    罗夫人笑着摇摇头,拉着我的手道:“谁想深山之中,竟得遇同门。”我更是疑惑,看她笑得欣慰,连忙道:“夫人莫不是认错了罢,我不知同门之说。”

    鲁苑拉过我到一旁,笑道:“夫人难得来此处一次,必要叫我尽地主之谊才好。”罗夫人摇摇头,道:“不必,今日来只是为了她。”说罢,用手指着我。我见鲁苑阴沉的脸色,顿觉心中大块。忙说:“罗夫人可愿细细讲与我听?我既愚笨,还需夫人点拨一番。”罗夫人欣然同意,拉着我的手又说了一堆不知所云的话。我胡乱应着,边欣赏鲁苑风雨欲来不敢发的面色变换。

    原来这罗夫人一日前偶然翻看各处上交的针线,可巧翻到我绣的帕子,用的技法正是她锁绣一门秘技。她只有一个师姐,二人师承顾氏,她与其师姐几十年不见,亦无通信,而顾氏有训:一生只收二徒。猜想我必是她师姐之徒,遥想当年情意,不禁泪如雨下。

    我苦苦思索,当年在百里府确实延请过几位绣艺大家授艺,但这锁绣却是从旁人处偷习来的,而那人正是琼樱。斟酌许久,安慰自己道我也算她师姐远程函授徒弟,也不算说谎,便应承下来。

    “当年确有请过一位师傅,不爱说话,也不曾提起过姓名,教授我半月便辞去了。如今想来,竟是夫人的师姐!可惜吕国灭后,我流落至此,也不曾得到过师傅的讯息。”

    罗夫人举袖擦泪,笑道:“今日纵没见到师姐,能见到你也是欢喜的。”她复掏出我的帕子,细细看去,抬目问道:“你必是又习学过其它技法吧。”

    我坦然点头道:“梨慕立志学尽天下绣艺,锁绣虽精,但只适用于花草虫鱼等小物,非得与别法相辅相成方显妙处。”说罢,紧紧盯着罗夫人的表情,生怕她也“文人相轻”。罗夫人边听边点头,感慨道:“正是如此。当年我与师姐于此处争论,她一向固执得很,居然会容许自己的弟子师从他人,倒也奇怪。”

    鲁苑言笑晏晏,挽着我的手臂道:“姐姐该不会是记错了吧。乱认师傅,被我知道了,可不依。”

    我不慌不忙抖下她的胳膊,凄然道:“夫人如今在吴氏绣坊高就,必是衣食无忧。可知梨慕初见师傅时,她大病未愈,几乎流落街头。我母亲心慈,有心要助她,便请进府中,这才有了我们师徒的缘分。”

    罗夫人泪如雨下,抱着我道:“我与师姐情同姐妹。我也老了,见到的人没有合心合意的,本以为今生不再收徒,老天爷竟送了你来。”

    我笑道:“夫人只管把我当徒弟看。”心中暗暗想:琼樱,可是你在助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