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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生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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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罗夫人并未久留,只是邀我五日后去东乡的绣坊。鲁苑与我遥望罗夫人的车马渐行渐远。她面无表情开口道:“姐姐好人脉,在我们这里可真是屈才了。”我却笑了,望着门外随风飘扬的柳树道:“妹妹你看,不是西风压倒东风,就是东风压倒西风。谁能料得准呢?”

    回家后,将今日之事与怀错说了。他却皱眉道:“这人来得奇怪。哪有师妹反要收师姐徒弟的道理?倒是要小心些。”我翻箱倒柜,找出所有鲁苑送的衣物,包起来压在箱底。方懒在炕上道:“有什么要紧?如今我两袖清风,也没什么值得她算计的。我看她手腻如脂,并不像时常拿针线的,猜猜也知道,必是出了什么缘故,她自己不能动手,须得找个会锁绣的。再说,每日替别人缝缝补补或绣些帕子,我也厌了,倒是能接些大活计才好,也能多得些钱。再说冬天到了,咱们的衣服还都是夹的,棉花、毛皮还是一笔钱。”

    怀错沉默了半晌,缓缓道:“你也不必太费力,我们总是要出去的。到那时,你再也不用动针线......”

    我听了,突然有些烦躁:“不必费心,我平生没有别的爱好,就是爱动针线。能靠这个养活自己,我也愿意。即便将来出去了,我也乐意。”说罢,从炕上直起身来要走,怀错抓住我的胳膊,苦笑道:“你怎么如此容易就气着了?”

    我扯了扯袖子,没成功,便笑道:“和你闹着玩呢。放开我,还要做晚饭。”怀错冷笑道:“不用骗我,我虽然看不见时辰,也知道现在离晚饭远着呢。上午的书刚写到一半,你不会儿偷懒不想抄了吧。”

    “好好好,你先放开我的袖子。墨都干了,你边磨边说。”

    怀错记忆力惊人,这几天从脑子里翻出了十几本书,字字句句记得清楚。我在一旁边听边写,时不时偷看他。虽然自那日之后,我与他再无争吵,他也对在“鲁镇混生活”一事上上了心。但始终,他不是农夫或私塾先生,他是怀错,杨国第一公子,曾经锦帽貂裘,鲜衣怒马,颐指朝堂,挥兵吕国。那个在百里府侃侃而谈,丝毫不因自身残疾而退缩的人,那个视千金如粪土、动辄万人簇拥的贵人,那才是怀错。有时候,我沉迷于鲁镇的纷纷扰扰,几乎把怀错在我身边看做理所当然,几乎都要忘记了他终是要走的,他终是不与我同路。

    夕阳下,他闭着眼的侧脸令人炫目,朱唇轻启,嘴角微扬,白衣胜雪,宛若仙人。我呆呆看着他,突然觉得鲁苑很是可怜。怀错善用美人计,我向来都知道。当初还在吕国作西湖时,就已经亲眼看见二皇子在怀错的微笑下,晕晕乎乎,任他派遣。怀错是个聪明人,太聪明了,以至于自负,以至于......认为周围的人都是蠢人。

    笔尖上的墨积聚成珠,滴落在洁白的宣纸上,蜿蜒曲折,染黑了一片。怀错耳尖,道:“怎么不写了?”我低声道:“听你讲得好,就忘了下笔了。”

    他歪着头,冲我微微一笑,阳光的跳跃让他的肌肤如同透明一般,长长的睫毛投下扇形的阴影,笑意如涟漪,荡漾开来,仿佛听到了最开心的事情,令人怦然心动。

    我冷冷看着如画中美人般的怀错,心凉了半截。我见到你曾经这样对二皇子笑过,所以他甘心为你驱使,也见到你曾经这样对鲁苑笑过,所以她一心一意为你。那么如今,你又要我给你什么呢?

    “小姨!怎么还不做饭啊!”外面的一声呼叫,打乱了我的思绪。我连忙收拾起笔墨,依旧笑道:“夫君,你背得忘了时间,可饿坏我了。”

    怀错推开桌子,仰倒在靠枕上,道:“我也饿了,快去吧。”

    走出屋子,暗暗后怕,刚才想得入神,几乎就要张口质问怀错了。现在想想,觉得自己才是可笑,怀错怎样,与我何干?本就是各取所需,我还真是感情丰富。看见小云蹲在地上望着我,头上顶着呼呼大睡的沉香。不禁想到:怀错总有离开的一天,小云却是离不开我的吧。黑纸白字,我算是他养母。他虽然年纪小,淘气些,总比那些戴面具的大人好些。可笑我以前嫌他过于聪慧、处处躲着他,真真脑子坏掉。想到此,心中豁然开朗,于是板起脸来,厉声道:“小云,你又做什么好事?”

    他站起来,抱肩皱眉道:“小姨,我怎么惹到你了?火气这么大?”我几步走到他面前,抱起沉香,道:“刚才有人说你又欺负他了。可有此事?”

    “我天天欺负他,小姨你怎么今日才想起来?”小云毫不在意转过身,跑到岑大娘身边。

    “小娘子饭都没煮,做什么骂小孩子?”老太太从来是坚定不移地护着小云,我据理力争道:“大娘不知道,他整日欺负人家孩子,都找上门来了。现在年纪小,可以娇惯着他,将来大了又怎样呢?大娘你别护着他,从今天开始,我要好好管教他。”

    小云本在岑大娘后面看好戏,听得我一番话,突然愣住。又皱着脸央求道:“奶奶,奶奶,我就是打他们几下而已,谁知道他们那么不禁打?”岑大娘惊呼道:“打架!这可不行,小娘子是得好好管教了。”说着将小云推到我身边,他只好故作硬气道:“小姨,要打要罚随便你。我哭一声都不叫好汉!”我忍俊不禁,连忙严肃道:“既如此,罚你三天不许出门,你时飞哥哥来的时候,一起去听课,不许逃。还有这三天的碗筷由你来刷。”他气哼哼小声道:“妇道人家,也就这么点儿见识。”

    虽然我下定决心收服这个顽童,其中艰辛却不足为外人道,一把辛酸泪啊!上辈子看侦探片的头脑都拿出来了,生怕一不留神中了小云的计。这三天,我与小云上演了一幕幕鸡飞狗跳的情节,简直把自己的童年又过了一遍。怀错对此嗤之以鼻,只淡淡说道:“别理他不就得了。”我接道:“现在不立威,将来更管不了他了,受苦的可不是我?你还是安心教你的书去,不用管我。”

    鲁镇里凡是被小云电眼迷惑过的女子全都来劝我,不要把孩子管得太紧了;凡是被小云欺负过的孩子,全都泪眼朦胧地大叹老天有眼。宝儿站在门口外探了好几次头,想进不敢进的样子。我拉着他到没人处,安慰道:“宝儿别怕,姐姐没说你告状着。”谁知他听了,反而不满道:“姐姐,姐姐。我不是说了要提我嘛!”我奇道:“我要是提你,万一小云找你算账,岂不是不好?”他转了转眼睛,摸着头窃笑道:“小云哥知不知道,不要紧,我想让大家都知道哩!”说罢,撒腿就跑,我无奈地看着他一溜烟钻进一些孩子中间,消失不见。大概是宝儿立志要让小伙伴们知道自己是对抗小云这个恶霸的英雄吧。

    五日之约很快就到,罗夫人遣了一辆车接我过去,鲁苑借口担心我一个人恐在东乡走失,也要上来。我亦拿不准罗夫人的真正目的,有她跟着倒也好。一路上,鲁苑看都不看我,只顾闭目养神,我心里奇怪,她猛地不来姐姐妹妹这一套,我还真不习惯。

    马车进入东乡后,停在一间幽静的庭院门前。鲁苑与我先后下车,早有几个婢女相迎至正厅。一路上只见垂柳池塘、芙蓉牡丹,好个精致的所在。罗夫人在正厅端坐,见我到来,笑脸相迎,待见鲁苑,则脸上一僵,转身斥责小厮道:“不是叫你把白娘子借来么?怎么把鲁姑娘也接来了?”顿时鲁苑尴尬,面红耳赤,而我天雷滚滚:白娘子?我是自名白梨慕,但是白姑娘就好吧,歧视已婚妇女么?

    “夫人误会了,苑儿只是想进城采买些东西,听白姐姐也要来,顺便搭车而已。”鲁苑强自堆起笑容与我言别,罗夫人也不甚挽留。送走鲁苑,罗夫人又哭诉了一下她对师姐的思念之情,才进入正题。

    她引我至内室,打开一个雕饰华美的盒子,里面方方正正叠着一方素帕,只见罗夫人小心翼翼、恭恭敬敬将帕子拿出来,铺在桌上。我在一旁屏息,待看清了帕子,又一阵失望,不过是个绣工精良的帕子,虽然难得,也不至于如此吧,但面上仍显出一副惊叹的样子,刚想开口,罗夫人又打开一个盒子,再取出一方帕子,这样一来一回,共十张帕子摆在桌上,看罗夫人半严肃半激动的表情,我不禁疑惑,这里面还有什么玄机不成?

    罗夫人怔怔看着帕子半晌,突然回过头来问我:“你觉得这些作品如何?”我看看她,又看看桌上的帕子,有些摸不着头脑,大概需要我夸上几句?正要开口,一个小丫头端着茶走进来,笨手笨脚的将茶杯放在桌上,行了个礼,又退出去。我抬眼看着罗夫人,她只是一味盯着我。心中犯疑,忽然记起以前恍惚听人提起过,吴氏绣坊名扬天下,但仿冒者甚多,屡禁不止。这几方帕子在外行人看来,确实是做工精良、世间无匹,内行人看来,却不过尔尔,过于堆砌夸耀绣技,反而显得无神韵、无意境。再者,我做针线时,最忌汤啊水啊茶啊的搁在旁边,就怕一不小心洒在绣绷上,若是留下了痕迹,就算毁了。罗夫人虽然谈起刺绣来头头是道,但至今未曾见到她动手,莫非......

    想到此,我随便扫了几眼桌上的帕子,皱眉不解道:“夫人为何对这些帕子如此爱惜?在我看来,不过是些次品,难登大雅之堂。”

    果然罗夫人不以为怒,反而激动地抓着我的手道:“你是说,你能做出更好的来?”

    我佯装气愤,甩开她的手,道:“夫人这是何意?莫不是不信梨慕的手艺?竟拿这些次品来试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