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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章 真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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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无言目送南池摇曳而去,我立刻凑到怀错身边,无他,同仇敌忾之情油然升起。

    “怀错,你当真和她们两个青梅竹马长起来的?”我忍不住问道。

    怀错皱眉:“何谓青梅竹马?”

    “就是……”我望天想了一会儿,文盲真可怕。“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同居长干里,两小无嫌猜,这是吕国的民谣,你竟然没听说过?”我的声音渐渐低沉下去,“纵然情长如此,也免不了‘门前迟行迹,一一生绿苔’的结果。”

    “那又怎样?”怀错不动声色坐在我身边。

    “从小相识还如此,半路缘分又如何呢?”我飞快闭嘴,扭头看月亮,“所以有人说‘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我嬉笑着换了副口吻,“你瞧你,我以前看你在百里府威风至极,恨不得横着走了,原来是家里有两个夜叉啊。”

    “你现在敢骂她们,刚才怎么不见你吱声?”怀错摘下帽子,“我头发长了没?”我借着月光看了一眼,拍手道:“长了长了,有点儿花泽类的味道了。”抢过他的帽子,“你不用再戴这劳什子了,如今看起来,真是‘翩翩公子,温润如玉’。”又从袖里掏出一把小巧的桃木梳,“来,我给你梳梳。这梳子还是在东乡买的,准备在过年那天当礼物气气你。”

    怀错本是浅笑着,闻言隐去了笑容,“以后这些话,你不要再提了。”

    我转到他身后,专心致志梳头,“自然自然,我不敢再提。明天我就全忘记,怎样?”

    “你明知我并非此意。”

    “你明知我在这里得不到好,你不是还让我来了?”我捂住他的耳朵,“你听听,这里多安静?今日是如此,明日是如此,后日是如此。等我老了,牙齿都掉了,船也划不动了,你又在哪里呢?”

    怀错冰冷的手覆在我手上,“我小时候,中了毒,就要死了。母后千方百计求来雪莲,保住了性命,却五感全失。那时,我就住在这岛上,没有白天也没有黑夜。后来,有人送药给我,虽然不能把毒全部祛除,到底能够听见声音、尝到味道。”他松开手,疲惫的说:“所以,我知道什么是安静。你才在此呆了一日,我却困在这里十年。外院有多热闹,我并不知道。你可知母后为何挑选应廉?他的一手易容术出神入化,当我躺在这里,和死人没什么区别的时候,是他在外面扮成我的模样。应廉身上的伤、血里的毒,都是替我承受的。就连二皇子,我那好弟弟!”怀错惨笑了一声,“也是他替我承受的。否则,你以为他怎么会关心起我这落魄至极的皇兄来?我躲在应廉的背后,让他替我冲锋陷阵,他从来没说过一个‘不’字。是我执意要去吕国,是我暗恨他夺了本该属于我的光芒。我那点儿可笑的自尊……”怀错猛地撇开我的双手,“木奴,西湖,你当真不愿在这里?如果你不愿意在这里,那我就算杀了你,也不让你走出去。你活着不愿在这里,死了以后,尸骨就沉在缘起湖里。”

    我点点头:“你难道不知?我本就不是人,我是山间的孤魂野鬼,到处游荡,某日落在百里府墙头,看见一个可爱的小孩儿吃了枣、忘了吐核,便附在她身上。所以,你就算把我挫骨扬灰,我也能飘走。”

    怀错悲戚的表情卡在那里,要笑不笑,甚是可笑。他消化了半天,恼火道:“你怎么能这样胡说?”他又敏感的皱起眉头,“你是说我在胡说?”

    “没,我只是觉得你如果再接着说下去,很可能吓得我今天晚上就摸黑潜水跑了。”我戳了戳他的肩膀:“你性格扭曲了吗?竟还要杀了我?你当你是谁?阎罗王吗?”我再摸摸他的脑袋:“缘起缘落,好散好和;趁兴而来,尽兴而归。天下情人合久必分,分久必合,”我严肃地指着月亮道:“你就算杀了我的人,也得不到我的心;你就算得了我的骨头,也捉不到我的魂。”

    怀错终于忍不住笑了,“我不信天下竟没有能捉到你魂魄的法宝。”

    我合掌在胸前:“阿弥陀佛,有倒是有。不过被法海搁雷峰塔里压白素贞了。”

    “这又是你杜撰的。”

    我咧嘴笑了,模仿着贾宝玉的腔调:“除《四书》外,杜撰的太多,偏只是我杜撰不成?”

    他又要开口反驳,我不以为然道:“不得了了,你连杜撰都忍受不了,我骨头在湖水里冒泡,你岂不是都嫌烦?”

    “不会,”怀错靠在柱子上,“不会有那么一天的。”

    夜里小塔安静的放下帐子,我将被子蒙住头上。一想到明日要去见洛皇后,心里不由七上八下,万幸没有失眠。次日天还未亮,小帕就坚定不移摇醒了我。

    小船滑到湖中心,入目皆是浓重潮湿的雾气。前不见岸,后不见院,缓缓波动的湖水连根水藻也无。不知从哪里送来一阵阵凉风,我拉紧了斗篷,忍不住打了吸了吸鼻子。摇桨的女人呆滞的转过眼珠,我立时一凛,将兜帽戴上,遮住自己的脸。丝丝日光刺透浓雾,我极力远眺,岸上几个女人的身影慢慢露出轮廓。摇摇晃晃跳上岸,一个女人适时扶住我的手臂,“姑娘小心。”我抬头打量了她一番,宽额高鼻,面色恭谨,披着褐色斗篷,手里提着一盏灯笼。这必定是小珠口中、外院大管事怀齐连的娘子年氏。

    “年姐姐。”我尝试着唤了一声。

    她低头一福,“姑娘这是折杀奴婢了。”她将手中的灯笼交给身后一个丫头,“姑娘请随我来,天冷路滑,姑娘小心。”

    外院此时还是一片寂静,几个打扫的杂役见了年氏皆垂手立在路旁。我忍不住向外张望,这外院富丽堂皇,亭台楼榭,精美绝伦,与内院的清幽寂静相比,仿佛一处是天上,一处是人间。

    年氏将我引至侧门,抬手轻轻在门上一扣,一个面容秀美的小厮探进半个身子,打着哈欠尖声细气的说:“怎么这么晚?冻死我了。”年氏笑着扔给他一吊钱:“给你打酒喝去。”他笑嘻嘻接了,收进怀里,“我可不敢,今日还要进宫的。”我斜着眼睛偷偷看他,不由感叹,这么个俊俏的孩子竟是个小太监。

    他向我匆匆行了一礼,“姑娘快点儿吧,都等急了!”我随他迈出门去,一辆华美的马车静静停在面前,再回头看时,年氏一行已经消失在雾气中。掀开车帘,怀错端坐在里面,我的胃抽搐了一下,有种掉头跑回去的欲望。

    “你亲自陪我去?”我自言自语,“很可怕吗?”见他不答,又问:“你母亲,洛皇后,是个什么样的人?”

    怀错动了动身子,让自己坐得更舒服些,“放心,母后不会对你怎样。”他揉了揉眼睛,“她只是想谢谢你。毕竟,你也算救了我。”

    我解下斗篷,叠起来,边咂摸了一下“也算”到底多大。看见旁边一件大红羽纱斗篷,里子是棕色毛皮,再看怀错今日穿了一件银色狐皮袄子,边缘处缝了一圈雪白的绒毛,映着他雪白的面孔,好像个白狐狸精似的。刚想要嘲笑,因为外边虽冷嗖嗖、车里却暖和,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怀错向里一躲,抿着笑,把手里的暖炉递过来,“小心冻着!若是病了,药可不是好吃的。”

    我摸着温热的手炉,笑道:“不是人人都和你那样娇弱。秋天还没走呢,谁给你翻出这么一套衣服来,真是有心。”我将暖和过来的手贴在面上,“要是冬天,你在雪地里一站,就和雪人似的。”

    怀错摇摇头,十指交叉放在膝上,“昨晚睡得可好?”

    我正钻研如何将那手炉分解开,随口答道:“自然是好的。隔着湖水,外院的声音几乎传不过来。我可是沾到枕头就睡着了。”

    他摸着指上的扳指,“那就好。”又补充了一句,“怕你择席。”

    我放下手炉,奇道:“我何时有那种毛病了?天为盖、地为庐,我都受得住。”

    怀错捻着袖口的绒毛,面带微笑:“是我白问了。”

    踢踢踏踏的马蹄声清晰的传进来,我掀开窗口的帘子,只看到深红的宫墙。悄悄合掌拜了拜,“终于到了。”马车慢慢停下来,我不等人请,跳下马车,稳稳落在石板铺的路上,刚想回头叫怀错,眼角瞥见一个宫装女子静静地站在不远处。慢慢拧过脖子,收腹、挺胸、垂首,“请公子下车。”

    怀错慢吞吞踩着脚凳下来,我急忙伸手扶着他的胳膊,他一顿,“怎么了?”

    低着头,极小声道:“前方有人。”

    怀错笑笑不再问,却拉住我的手,慢慢向前走,“这条路,我被人领着走了几年,自己单独走了几年,这是我第一次当领路人。”

    “奴婢还记得,殿下小时候最讨厌被人领着走路。”那个女子的容貌逐渐清晰,她慈爱的看着怀错,“昨日殿下回宫,奴婢却没能赶回来。今天特地在此等候殿下。”

    怀错脸上浮出温柔的笑容,“乔姑姑有心。”

    她连连点头,笑得欢喜,眼角却流出泪水,双手颤抖着伸出来,似乎想抚摸怀错的脸庞。怀错将

    我向前一推,“这位是乔姑姑,我幼时多亏了她的照料。”

    我与乔姑姑面对着面,她的手换了个方向,轻轻拍着我的肩上,“好孩子。”

    我连忙福下身,“见过姑姑。”

    她已经擦干了泪水,端庄又不失温和的拉住我的手,“皇后娘娘早就在倚云殿等着了,随我来吧。”

    走了几步,穿过一座白石拱桥,一座美轮美奂的宫殿在雾气的掩映与晨阳的照射下,慢慢展现在我眼前。我屏住呼吸,看着乔姑姑走到大殿门外的一个宫女处,交谈起来。

    深红高耸的宫墙将这处宫殿包围住,里面却如人间仙境一般,湖水,小桥,假山,曲栏,花圃,凉亭,行动悄无声息的美丽宫女,轻烟般绕梁而出的吟唱:

    “车碾残花,玉人月下吹箫罢。未遇宫娃,是几度添白发。料必他珠帘不挂,望昭阳一步一天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