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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2章 第一个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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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诚然,苏无绢的母亲确实不堪一提,早在鲁镇时,便一味吃酒赌钱、不事农桑,长舌嘴碎、惹人厌弃。但是,苏无绢和她母亲没有半分相似之处,听到老太妃如此鄙夷的语气,不由为无绢不平。“夫人此言差矣。听无绢提起过,童夫人无子,视她如亲女,亲自教养。您若是亲眼看到她,必不会说出这样的话。”想起无绢的高贵典雅,心中难免酸涩。

    老太妃深深的看了我一眼,挥起龙头拐杖,领着我来到塑像后面的茶室,边走边道:“那孩子如何,老身自然清楚。苏清迟若不是被那女人挑拨,岂会冷落燕儿!若不是那女人用尽手段,燕儿又如何早早离世!”

    我一惊,略略抬头看她,忙道:“童夫人身染风寒,怕也怨不得无绢的母亲。”

    老太妃将拐杖靠在墙上,慢慢摸上榻,端起茶水笑得冷厉:“燕儿得老身一身医术,小小风寒哪里奈何得了她!莫说是风寒,哪怕是肉白骨、活死人,燕儿也是能够!”

    有些无奈的附和点头,童夫人在苏家郁郁不快直到死去,多少也是因为婚姻不得意。这位老人大概是心中有愧,非要找个仇恨的苗头,才可缓和当年远嫁亲女的愧疚。

    老太妃微微闭合的眼睛倏然睁开,她微微一笑,“听紫姑说,你现在是皇子妃?”

    “紫姑?”我解下披风,端起温热的茶杯,“算是吧,”苦笑了一下,“陛下赐‘慕’字于我。”

    “老身一生一子二女,”太妃又眯上眼睛,盘腿而坐,“大女童远燕,远嫁江陵苏氏;次子杨长刀,袭了南平王爵位;幺女杨紫姑,蒙圣上宠幸,封为祝妃。”

    不安的挪动了一下,有些糊涂,又有些明白,只好抿了一口茶,静待老太妃的叙旧。果然,她将目光转向我,一寸寸、一点点审视着,却又似乎透过我寻找另一个人的身影。我咽了口唾沫,若说谁是日日夜夜纠缠我百里木奴的梦魇的话......

    “燕儿按辈分算是你姑姑,她是百里逊的女儿,百里远燕......”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只要有陌生人来搭话,三句不离百里逊!现在可好,居然连私生女都出来了!居然和杨国老南平王的王妃有一腿!咬咬牙,抹去小几上洒落的茶水,不知该如何接话。老太妃你年轻时风流,现在用不着说给儿孙听吧。面上堆起惊异之色,连忙滚下榻,边颤抖边道:“夫人,这话可不能乱说。世人谁不知祖父百里逊恨杨国入骨,一心要灭了杨国,又怎会......”

    老太妃流露出愉悦的神色,满是皱纹的眼角弯起,竟无端让人觉得这位老人年轻时必是位绝代美人儿,我恍惚了一下,细细看去,老太妃确然、确然老了,只是老得也很美丽,终于信了她的话。英雄难过美人关,百里逊也不过如此。“自木奴进了这上清殿,一直云里雾里。夫人与祖父究竟是何渊源,木奴身为晚辈,不敢揣测;只是,木奴来上京已有数月,夫人为何今日才召见木奴呢?”

    “老身老了,总想起过去的事。”太妃安详地抚摸我的头顶,似是追忆起年轻的自己,双眼里的肃穆渐渐放柔放缓,“这些话,我也是第一次对人说,”她将我拉到身边,喟叹了一声,“那时我比你还小一些,百里逊是我爹爹药店里最聪明能干的伙计,我是爹爹的掌上明珠。”太妃不自觉抚上自己苍老的面容,“我与他,不仅是恋人,更是知己。我父一生所学,悉数传与我二人。但是,我们比他所期望的走得更远。”

    太妃脸色忽然焕发出奇异的光彩,她紧紧握住我的手道:“他一心继承父亲衣钵,悬壶济世;我为了他,便一心钻研毒理;□□与解药,成双成对、永不分离。”她青筋遍布的右手轻轻搭在我腕上,“可惜,当我拿着新制的□□去找他时,遇见了南平小王爷。”太妃似悲似喜的叹了口气,“我因为背离了二人的誓言而愧疚,便为他生了燕儿。然后,嫁入南平王府。当年你祖父一心以为是小王爷仗势欺人、我父亲垂涎富贵,才拆散了我们。”太妃打了个寒噤,“百里逊骨子里有一股狠劲,我与他自幼相识,如何不知。只是,没想到他竟一怒之下离开杨国,投奔了吕国先帝,这辈子都想灭了杨家天下。”

    “竟是如此......那燕姑姑难道是祖父带到吕国的?”我收回右手,摸到腕上的佛珠,不由问道。

    “也许他最终猜到了我离开的真相,燕儿一出生,便被他送给童师兄抚养。我怜惜她,便常偷偷去看她。童师兄无子无女,待燕儿也极好。那时我还想着,总要让燕儿去见他父亲一眼,又怕百里逊不念旧情,便送给她一样东西。”太妃细密的皱纹遮掩不住她的狡黠一笑,“好孩子,你猜是什么?”

    我思索了一阵,推测道:“莫非是当年那份□□?”

    太妃眯起眼睛笑了,“不对,但是近了。那□□的方子,我一直没颜面拿给百里逊看。后来他赌气走了,更没机会请他研制解药。我虽然毒理上远胜他,解毒上却平平。即便如此,我仍旧琢磨出一副解药,连带着当年的□□方子,一同送给了燕儿。”她拍拍我的手,笑道:“想必后面的事,你也猜到了。”

    我绞着手指,点头又摇头,想了一会儿,又不敢相信,难道这就是我苦苦追求的答案?怀错之所以纳了苏无绢,是因为她从童夫人手中得到了药方和毒方?!”可是......”我的心上隐隐掠过一丝阴影,“怀错身上的毒......难道是夫人的手笔?!”

    老太妃若无其事地摇摇手,“老身在南平王府过了半辈子舒心的日子,何须理会小辈们的纷扰。要怪也只怪洛氏太嚣张、圣上太宠爱她。紫姑自圣上为太子时便陪伴左右,她向来心高气傲,眼见洛氏冲冠后宫、她的儿子得封太子,如何不恨。紫姑年幼时曾陪老身去探望燕儿,想必是从燕儿手里得到了□□的方子。只是,她万不该栽到百里逊头上。”

    祝妃那样温婉可亲的女子,竟是害怀错差点成为废人的凶手!“想必祖父也是心高气傲的,所以,忍不下她的脏水?”我试探着问道。

    太妃赞赏地点点头,“他自然知道紫姑是南平小王爷的女儿,想来也咽不下这口气。老身的□□足以毒死那小太子十几回,他能熬到现在未死,百里逊必然暗中援助过,”太妃皱起眉头,“只是,凭他的本事、解开老身的□□并不奇怪。但听闻那小太子虽然保住了性命,却既盲且哑、极其孱弱。年轻时老身与他斗毒斗药,无一次胜过,百里逊医术高超,岂会留此败笔!老身想了十几年、如何也想不明白。”她双目射出明亮的光芒,静静凝视着我,似乎期待着我送给她一个答案。

    我枯坐在榻上,手心湿漉漉的,半天才开口,而声音却像是从极远的天边传过来,“木奴从未听旁人说过此事。连祖父懂医术亦是第一次听闻。木奴谢过夫人的茶,天色已经晚了,再耽搁怕是赶不回去。还请夫人见谅......”

    “你既是他的孙女,行事也该如他般奋勇磊落。好孩子,苏家女有着□□方和解药方,你呢,你有什么?”太妃慈爱的面容突然变得诡异而诱惑,“你为那小太子带来什么呢?”

    我跳下榻,反复攥紧拳头,最后陪笑道:“夫人想多了。木奴与怀错共患过难,所以才得他另眼,没什么可给他的。我与他,就像当年夫人与祖父,没什么可计较的。”

    太妃细长的眼睛睁开又眯起,仿佛没注意到我的躲闪,她起身拉住我的右臂,“好孩子,你急什么,老身不过是由感而发罢了,人老了,就是容易犯这毛病,老是放不下年轻时的事儿。一听说百里逊的孙女和苏家的女儿都齐齐成了那小太子的女人,难免要多想。”见我仍是满脸戒备,便安抚地笑笑,“好啦,好啦,好不容易有个故人来陪老身,莫要被吓跑了。”

    我恭谨而坚定地推开她的手,辞道:“夫人,天真的晚了。夫人若是想见木奴,不如哪天去玉山别院,或者木奴去南平王府也行。只是今日,实在是晚了。”

    太妃终于松开手,她的表情仍是那样慈爱,却说出了惊天动地的话语,“好孩子,你的右臂,如何残废了呢?不过是平常箭伤,如何就能残废了呢?”

    一阵惊雷在脑海里响起,天地皆静,唯有她的话语一遍遍在胸中激荡。我晃了一下,扶住小几,仍笑着说道:“夫人多虑,木奴......木奴一向......天色晚了......”死命抱住这个借口,浑身颤抖,踉跄着裹上披风,便要夺门逃出。可她却不肯放过我:“你曾问,为何你来京数月、老身至今日才见你。”她拄着拐杖,慢慢走近,“因为老身刚刚知道。”说着,她从袖中掏出一卷纸条,“南平王府的侍女在打扫老身的佛堂时,发现了这个。老身竟不知,谁有这样的胆量敢随意进出我南平王府!”

    我盯着老太妃手里的一卷纸,心中却有一个声音拼命喊着“不要看!”“不要看!”,闭上眼睛,猛地抓过来,飞快跑出茶室。

    小符欣喜担忧的声音一点点儿近了,我松开手掌,颤抖着打开纸卷,半哭半笑地念出来:“百里西湖,杨怀错......”

    那本该飘扬在高高姻缘树上的同心结,此时此刻,从我的手心里,被冬风卷到了苍茫的青天中,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