品阅小说网 www.pyxs.com，最快更新西湖七月半 ！
颜十一突然胆怯了，他很怕遇见白发苍苍的木奴，更怕遇见干瘪死亡的尸首。他奋力甩着脑袋，摒弃了杂念，将绳子再次寄到腰上，继续牵着怀错、晏秦郎钻洞。
就这样接连钻了五个明卵，颜十一心中的希望之火也逐渐熄灭了，但心中的疑虑却越来越深——木奴被困在蓬莱塚，那她的人去哪儿了？
如此活不见人、死不见尸，便成了一场无法终结的噩梦。哪怕是有一丝一缕木奴曾经在此地停留的痕迹也好！颜十一这样迫切的想着，便看到晏秦郎走到一处鱼形雕像旁。他心中一动，也起身过去。
晏秦郎指着石雕鱼的头部，哑声说：“看！”
鱼的眼睛被挖掉，只留下凹槽。颜十一掏出鱼目嵌入进去，当真是严丝合缝。
颜十一看了一会儿，又将鱼目抠了下来，他忍不住想，自己若是那时多留意她一点，不会稀里糊涂的就揣着鱼目上了地面，留下木奴在这里生死未卜。
晏秦郎的手指点在鱼目凹处，他不知是对谁说了一句：“鱼有双目。”他转到鱼雕的另一边，两只手覆盖在鱼目处：“鱼有双目。”
颜十一浑身一僵，他扒掉晏秦郎的手，见到另一边也是鱼目空空。
可是，木奴只给了他一个鱼目，而且救晏秦郎也只需要一个鱼目，“我不懂，”颜十一边摇头边后退，他忽然疯了一样去摸自己的衣服，“木奴难道将两个鱼目都放在了我身上？”
颜十一急则生乱，晏秦郎却抬起头看向怀错，他心里闪闪烁烁出现了什么，只是晏秦郎不敢去深思、不敢去细想，他有一个幻梦，在梦里木奴为他而死，又会为他而生。
可是，木奴当真是为他而死吗？晏秦郎在心中默念了一句，你当真为了救我而取下鱼目吗？当真是为了救我而自愿困在蓬莱塚吗？
颜十一大吼了一声：“是百里逊！木奴的另一个鱼目给了百里逊！”
木奴，百里逊，鱼目，起死回生蛊。
这一切都指向一个人——怀错。
晏秦郎本是不信颜十一故事中百里逊的存在，但此时他却信了——一鱼双目救两人，木奴将鱼目交给百里逊，就是让怀错能得到蛊虫。那时怀错也许尚未出生，也许尚未中毒。木奴想要阻止一切发生在怀错身上的悲惨事。她宁可自己陷入蓬莱塚，也要让百里逊将起死回生蛊带出去。
那么对于自己呢？晏秦郎冷心冷肺的想，她大概只是顺便吧——既然已经决定拿走一枚鱼目去救怀错，注定是被困蓬莱塚的结局，何不再拿一枚去顺便救一救晏秦郎呢？
如果只有我……晏秦郎止住了自己的思绪，可如何能止住！如果只有自己，木奴她大概会选择随颜十一一起离开。
当晏秦郎想到此处时，颜十一也想到了这点——他想起木奴独自留下来与百里逊交谈。他们祖孙二人既未相认，又有什么可说的呢？必然是木奴将鱼目托付给百里逊，求他去救怀错罢了。
颜十一眼瞧着怀错的双手在四处摸索，一双眼睛毫不顶事，不由怒极反笑：若是百里逊听从了木奴的话，怀错又怎么会有今日，他早该是志得意满的太子殿下，怎么会灰头土脸的和他一起钻入蓬莱塚。木奴算得好，将他也算了进去，却什么也没有改变，颜十一简直要咬牙切齿了。
他真想遇见一个白发苍苍的木奴，亲口告诉她：你的一切都落了空，怀错依旧落难。
然而他们走遍了每一个明卵，再不见木奴痕迹。
她没有死，没有老，她只是消失不见了。
*************
重新回到地面，颜十一转身对晏秦郎、怀错二人说：“你们带着那鱼眼珠子活着吧，等你们死了，颜家会派人收回你们的尸骨，重新炼制成鱼目放入蓬莱塚，待我死后，也会回到这里——木奴她不会孤单。”
颜十一深深的看了晏秦郎一眼，他知道晏秦郎经历了怎样的惊涛骇浪，却还是说：“木奴心里惦记过你，她让我把鱼目带出来救你，你最好长长久久的活着。”
晏秦郎凄然一笑，他垂头看见自己溃烂到不可直视的双手，想起那些日日夜夜，他将十指插//入泥土中，只是想离她更近一些……而这个幻梦，如今该醒了。他郑重向颜十一行了一礼，告辞道：“晏某要回去了。”
颜十一诧异的问：“你要回哪里去？”
“我……”晏秦郎将伤手背在身后，长久的叹了一口气，“我要回杨国去。”
颜十一眼神一闪，没有多问，他知道晏秦郎与杨国现在的摄政王洛秦融关系匪浅。可他看着呆立在一旁的怀错，忽然生出了一腔怜意——因为怀错有家不能回，有国不能归，甚至连他这个人，都已经在杨国内是盖棺定论的死人了。
木奴为了这么个可怜人——没了。想到此处，颜十一放缓了语气：“怀错，你要去哪里？”
如颜十一所猜，怀错自从蓬莱塚出来以后就神情恍惚，他望着颜十一半晌才说：“我无处可去了。”
这话是怀错说过木奴听的，无论木奴在与不在，怀错都满含心酸的说了出来。
“你不能回杨国，”颜十一耐心给他分析，“洛秦融已经是杨国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摄政王，”他犹豫了一刻，想到木奴宁死也要保他一世平安，再看怀错便如看一条美丽的丧家之犬，“我有一处院子，你可以先住在那里。”
这处院子是很久以前，颜十一还在畅想与木奴婚后隐居时所准备的。他怅然的想，如果院中住的人是怀错，木奴的魂魄也会追随而来吧。
***********************
姚国的雪很大，铺天盖地的下，带着来自老天爷的凶狠，誓要将整个国家掩埋在雪下。
怀错围着很厚的棉衣，坐在院中央烧酒喝。他本是极不擅也不喜饮酒的，可起起伏伏到现在，居然也尝出了酒中滋味。雪花落在他的眼睫之上，他不敢动，慢慢等它融化，才仰头将冰凉的酒倒入腹中。
“笃笃笃。”
应凌听见外面的扣门声，急匆匆冲出来打开了大门。
门外同样是白色的身影，在大雪之中，在怀错的双眼之中，一切都是白的，白的毫无意义。
白色的身影慢慢走到他面前，他开了口：“怀错，这是我所有的画，如今我的双手已经废了，拿不起笔来，这些留给你罢。”
怀错探出手去摸，摸到了画轴，他毫无兴趣的收回手：“我已经是半个瞎子，又怎么去看你的画？”
在怀错看不见的地方，晏秦郎笑了，这是一场预谋已久的笑，在寒风中越发悠长——他笑怀错从来不曾亲眼看见木奴，他笑怀错总是瞎的不是时候。
“这是我多年所绘的木奴画像，我今日便要回杨国，本想将这些画都烧个干净。”晏秦郎回头看了一眼门外等候的马车，“你且好好活着吧，只要你不回杨国，洛秦融便不会追杀你。”
在这个时候，怀错很惊讶的发现，自己竟然想起一个从不在意的人来，“杨锦翅，她怎样了？”
晏秦郎顿了一下：“她啊，在宫变的时候被祝妃毒杀了。”他见怀错脸色一变，心中不由痛快，便继续说：“洛秦融来信时告诉我，祝妃死前揭露，洛皇后并不是你的生母，你的生母是一名蓝眼波斯女，在你幼年中了祝妃之毒后，是洛家再次毒瞎了你的眼睛、毒哑了你的喉咙，因为你也有一双蓝眼。”
晏秦郎俯身去瞧怀错的眼睛——一双灰蒙蒙的眼睛，再无光彩。
怀错倒了一杯冷酒，慢慢笑道：“原来，我早就是一个孤家寡人了。”
晏秦郎掸去肩膀的雪：“好好当你的孤家寡人吧，我会劝秦融饶你一命。”
他转身要走，怀错却拉住他的衣袖：“我以为你会想杀我，我以为颜十一和你都想杀我。”
杀你有什么用处呢？晏秦郎冷漠的想，他的面容渐渐隐入大雪之中，只留下一句话：“我留你，是不想木奴空欢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