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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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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水注从花洒孔里喷落下来,洒在她的头发上,乌油油的一头长发很快就被打湿,身子骨细瘦,两处锁骨不一会儿便盈了汪小小的水潭,她咯咯笑起来,伸出手去戳自己锁骨里积余的水,一点一点往外舀,不怪同学们笑她是块排骨,每天大鱼大肉吃得欢,还不是瘦到锁骨都可以养鱼。

    她向来喜欢在洗澡时玩水,这是老毛病了。十三四岁的年纪,成天没个正形,傻乎乎的,见了人就只爱笑。父亲极为宠爱她,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心怕飞了,所以养成了她这么个天真无邪的性子。

    忽地,她哎呦一声,捧着胸口蹲了下去。

    刚才不知怎么地,一不小心碰到了胸前,疼得她呲牙咧嘴。她怀疑自己快死了,她那一对胸里近来长了两个瘤子,硬梆梆的,没留神碰到了,痛起来简直要人偿命。体育课上她不敢跑步,胸口一颠一颠的,难受地简直天崩地裂,这倒先不说,更多是难为情,总有男生莫名其妙盯着她胸口看。

    她咬咬牙,用毛巾绕着胸口外圈轻轻擦拭,一边摸着微微鼓起来的胸口,一边说道:“你们俩乖一点啊,可别再疼了,我要是真是死了,我爸爸会难过的。”说着又想起自己还没立遗嘱,她有零花钱五百块了,全是爸爸平时给她的,芭比娃娃七个,娃娃的套裙几十套也记不清了,等下洗完澡就回去数。这些都是爸爸买的,全部留给爸爸。

    那妈妈呢?妈妈…妈妈还没想好,等她想到了再安排。

    她蹲在花洒下,手掌弯成瓢状,接着水往自己脸上招呼,跟着便听见浴室外边,指节叩门的声音。

    “乖夙夙,别总玩水!洗好了没有?”

    十三岁的凌夙嘻嘻一笑:“这就好了。爸爸帮我拿毛巾!”

    外头答应一声,只一会儿,门便开了。

    凌夙关了花洒,看向门外:英俊的男人手里拿了好几条花裙子,比划着问她要穿哪一条。爸爸手上这几条裙子她之前从没穿过,这又给她买新裙子了!

    凌夙鼓着腮帮子对他说:“爸爸,我们不要浪费钱。我柜子里的裙子太多啦。”

    他爸爸不以为意,给她挑了件白底蓝花的裙子,说道:“我的乖女,当然要打扮得漂漂亮亮的!”

    凌夙呲牙一笑,一口编贝小齿,明晃晃的:“爸爸,我们班女同学都很羡慕我。”

    她爸爸是夙县一中的语文老师,妈妈是夙县一中的副校长,家底子殷实,虽然是小门小户,但也算书香门第。她人顽皮了点,但非常聪明,成绩又好,加上长得特别好看,搁学校里,老师惯着,男同学宠着,平日时吃的用的穿的,都比身边人好,羡慕她的女同学自然很多。

    那英俊男人帮她擦干身子,在她脸颊上亲了一口,道:“这些都是你应得的。做我的女…”

    话犹未落,两个人齐齐看向外头,家里的大门被拧开了,门外进来个女人,五短身材,年纪不过四十来岁,瞧见他们父女二人亲昵无间,默不作声地关上门,将提在手里的袋子往不远处的沙发上一扔,慢悠悠弯着腰脱鞋。

    凌父把花裙子递给她,信步走出了浴室。

    凌夙小声喊了一声妈,垂手站在原地,愣了一会见没人理她,连忙自己把裙子穿好,又把迅速把头发绞干,披着头发出了浴室。

    父母都不在客厅,也不在房间。她见厨房门紧锁着,想必是在里面了。唉,妈妈脸色这样差,一定又是心情不好。不过,她就没见过妈妈心情好过。她踮起脚,贴上房门,偷听里面人说话。

    “有什么脾气不要现在闹,要说,先等到孩子晚上睡了吧。”

    这是她爸爸的声音。

    里头并没人接话,只听见一阵冷笑。那冷笑声听得她一阵恶寒,手臂上的汗毛一根根竖了起来,脚下都发抖。她下意识地就要跑,逃回自己的房间里躲起来,却见厨房门破了个大窟窿,窟窿里钻出一个血肉模糊的脑袋,张开血盆大口,一口獠牙,对着她扑过来…

    ……

    凌夙惊地猛一翻身,着了个空,身子坠到地上,落地前她无意识地用胳膊肘撑了一把,尾巴骨还是撞上硬坷坷的地板砖,生疼生疼。

    她揉着撞痛的地方,心想又做噩梦了。这一梦已多年不曾做过,没承想昨晚回到夙县,以前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破事儿又钻进她脑子里,附骨之蛆一样的折磨她。

    她扶着床沿站起身,床单还是她之前离开梁家的那条,紫罗兰的花色,棉布料子,皱巴巴的,这间屋子是她到了梁家之后,梁伯伯空出来给她住的。梁阿姨不喜欢她,她那时就尽量避免出现在她面前。

    “夙夙,你起来没?”

    门外是梁露的声音。

    凌夙理了理衣角,喊了一声请进。

    梁露端着早餐进来,盘子里一碗清豆浆,两根油条,一个水煮鸡蛋。凌夙没什么胃口,接过了盘子,随手放在床头柜子上,又不忍拂她的好意,只取了水煮蛋在手里来回揉搓,并不剥开吃。

    梁露先叹一口气,“对不住你。夙夙。”

    凌夙摇摇头,问道:“阿姨,怎么样了?”

    凌夙并不过问昨晚后来的事情,梁阿姨的精神状态一直不太好,清醒的时候不说话,毫无存在感,发疯的时候见了人就上去掐。

    “已经睡着了。医生打了镇定剂,够她好好睡上一觉。”

    “夙夙,你别怪我母亲。她…她实在是心中太过悲痛,不知该怎么纾解。这么多年,这么多年,你瞧着,她都把自己逼疯了。我…我也没想到我们梁家,怎么现在就一塌糊涂…”

    凌夙听着梁露的话,每一句每一字针扎一样穿进她的耳膜,她扑通一声跪在梁露的面前,“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梁露姐。这全是我的错。是我把梁霄害成这样,是我把梁家害成这样!”

    梁露见她跪在自己面前,忙伸手扶她起来,推也推不动,自己只得也跪下去和她说话,“现在说谁对谁错又有什么意义呢?你也是个命苦的,我弟弟也是个命苦的,命格差的人撞到了一起,都是老天爷安排的,上天注定,命里有劫逃不掉的。”

    凌夙听她这样开解,心里只觉得刀子剜过一样:“梁露姐。我会养梁霄的,叔叔阿姨我也会一直养着。等我,等我毕业,等我工作了,我就有全部的时间去挣钱。现在家里要是钱不够,我再多打两份工,日子,日子总会好起来的…”

    梁露闭了闭眼睛,哽咽道:“你怎么还不明白?根本不是钱的问题!”

    “我母亲昨天发了疯,拔了梁霄的管子。那样好的年纪,却已经脑死亡,这和死人没什么分别了!他永远永远都醒不过来了!挣再多钱,给他请再好的护工,找最好的医疗团队,他都不可能像从前那样叫我一声姐姐!”

    凌夙一颗心揪成一团,上下齿又格格打颤,嘴里不清不楚地说着:“可是…可是…”

    “可是什么?他现在躺在ICU,能不能像以前那样当个活死人,都是个未知数。夙夙,我喊你回来,不过是想让他见你最后一眼。他活着的时候那样惦记你,事事都为了你,就算你不喜欢他,也送他一程罢。”

    凌夙慌得摇头,没有,没有,她没有不喜欢他…她…

    她…她这样自私!

    他为了她,从二十米的高楼上摔下来,几乎丢了性命。可她呢?没几年心里就有了别人,她简直枉为人!昨天晚上快死了的时候,她脑海里闪过的还是别人的脸。她…她怎么会变成这样,这和恩将仇报,又有什么分别?!

    “夙夙,人心都是偏着长的,我承认我怪过你。可这一切本不是你的错,你当年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可怜人,能懂什么?你不过也只是受害者罢了。”

    不,她不是。她苟活了下来,她这条命是梁霄拿命换来的。她有什么资格说自己是受害者?真正的受害者两眼紧闭,躺在医院那个人间地狱,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在梁家人面前,她有什么底气说自己可怜?她连流眼泪都觉得自己恶心,

    “夙夙,要是我弟弟这一回真不行了,你就走了吧。父亲也是这个意思,你同我们梁家毫无关系,不必再这样活,瞧你,把你自己累成什么样子?”

    凌夙急得叫都叫不出来,像凫水之人溺毙在水里,嘴张了几次,终于发出声音:“不。不是这样的。我愿意养梁霄,也愿意养他的父亲母亲。这都是我心甘情愿的!没有人逼我,我也不觉得累,更不觉得辛苦。要是您把我赶走了,我才真的不知道要怎么活了!”

    “我弟弟以前跟我说,原本你就不喜欢他。是他死皮赖脸硬要缠着你的。我想,他如果还有神智,还能说话,一定希望你去过你自己的好日子。这样好的年纪,下半辈子绑在一个活死人身上,太痛苦了!我弟弟要是死了,你必须走!替他把他那份好好活下去吧!”

    凌夙听她语气斩钉截铁,心绞在一起,悲从中来,她不知道该说点什么,心中只蛮声说着我绝不走,梁霄对她这样深的恩情,和爱不爱已经无关了。就算她不爱他,也决意守着他,一天多一天,一年过一年,能守多久,就过多久!

    她木讷了几秒,又跪着膝行,往后退了几步,脸上肌肉僵在一起,一咬牙挤出一个无比难看的笑,接着一脑门重重磕在地上,地板被击铿锵作响,竟然结结实实给梁露磕了一个响头。

    梁露已经疲得没有力气去扶她,只靠在床上,捂着心口,泪眼通红地看着她给自己磕头。

    她下了狠劲儿,磕得脑门上青紫一块,脖子上还印着昨晚被人掐出来的红痕,落魄地好像村子里的野狗,她站起来,抹了抹额上的汗珠,声音静的骇人:“姐,你休息吧,我去医院照看梁霄。”